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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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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仰恩

1985年的春天,我刚满20岁。在那个晴雨不定的阴霾季节里,即将大学毕业的我,做出了一个豪迈抉择∶支援边疆,到大西北去!

我们学院的院长,问我为什麽要去新疆,我用八个字作答∶逃避现实,寻求出路。

这种莫名其妙、装腔作势的话语,怎麽会出自一个才20岁的少年人之口呢?我有什麽好逃避的,又究竟要寻求什麽呢?

浪迹只因愁

话要从头说起。我进入青春期後,女孩子对我而言,显得光鲜、纯洁,其诱惑力不可抗拒,我便尝试去探索、追求。

大学二年级时,同班的一个女生吸引住了我。她长得白白净净,身材高挑。我暗自倾慕,却缺乏表达的能力和勇气。一年多後,我只得放弃那种单相思式的苦恋,同时拟下两个计划∶一是博览群书,一是准备毕业後远走新疆,以磨练自己懦弱的意志。我引用李白的诗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但是,我没有料到,大四去实习时,我居然与实习学校里的一名中学生恋爱上了,而且情真意挚,完全不理会周围异样的目光。

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之後,我们诚恳努力地说服双方的父母亲,同意我们一道远赴新疆。我还说,我本来也不喜欢教书的,但为了她,我已答应了一所中学的聘任。

在我们的诚心和决心表露无遗後,事情比预想的顺利。我们一起从湖北武昌出发,乘上开往新疆的火车。终於远走高飞了!我们像是挣脱了某种樊篱桎梏一样,成了天空中自由自在翱翔的鸟儿。啊,世界是多麽的广阔,人生是多麽的美好!

然而两个雏鸟的命运,是注定了要头破血流的。

这之後的事情可想而知。我们很快便抵挡不住身体的欲望。而在每一次成了肉欲的俘虏之後,心里充满了自责和羞惭。可是我又无法克制,战胜不了自己。就这样周而复始,恶性循环,其结果是,一年後我不得不忍痛送她返回武汉。

但不到半年,我受不了感情的煎熬,又接了她回来。到1988年的春天,我们的裂痕已难以弥补,而她的学业和前途也就这样彻底毁掉了。

她伤心怨恨地离我而去,我也随之踏上了另一程更长远的流浪生涯。

她走不久,我自觉无颜为人师表,便托人帮忙,调到一个县政府。可是我心无所系,第二年早春,我写下了一首长诗,起头这样写道∶“披著晨曦的天空发抖,/群雀的鼓噪顿时僵硬┅┅”中间发出慨叹说∶“我走了,亲爱的,我要远行,/当我淹没在茫茫人流中,/我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可否在你心壁上碰撞出回响?/我将引一条大河,/浇灌爱的荒漠。”

留下这首诗,我就背起一个小包,独自一人出门浪游去了。这一路穿州过县,行经19个省市,令我眼界大开,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几个月後,我厚著脸皮返回县政府。但是,“我的心哪,你为何忧闷?为何在我里面烦躁?”(圣经《诗篇》42∶5)到1991年10月中旬,我在大街上拍卖了心爱的藏书(至今想来仍然心痛不已),再一次选择出游。

这一次我当然知道,已无法再回头了。

北望叩乡关

这一年的年底,我去海南谋生。次年得知她已与别人结婚。心灰意冷之馀,就逐渐把自己逼上绝路。

1993年5月8日,我从海口出发的时候,几乎身无分文。一路翻山越岭,餐风宿露,於21日进入缅甸。在缅甸东躲西藏了一个多月,至7月3日,抵达目的地──泰国曼谷。

在曼谷非法居留的日子里,除了生存威胁以外,还有一个便是居留威胁。泰国的警察似乎有一种特有的敏锐嗅觉,只要他们一发难,可说是十拿九稳,准能逮到偷渡客。好在他们心肠还算不坏,一般不会逼人上绝路。

在这种情形下,我开始找泰女做保护伞。最後我与一个泰女同居(得到了她家人的认可),这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如今有了两个小孩,大的已经九岁。

但我并不甘心。我以和泰女文化背景不同、语言交流不深为理由,总想找一个翻身的契机。

1999 年春节,我做导游,带团认识了一个国内的学美术的女生。我和她通了一年多的长途电话。那时我刚刚买办好泰国身分证(当地人叫公民字),便想去办一个护照回中国。偏偏申请时出了差错,领事馆怀疑我的证件有假,暂不颁发护照给我,说是要等调查清楚之後再作结论。而那个女生原本计划要与她爸爸一道来泰国考察我的,结果竟然也没能来成。

2000年开始之时,我举债做了一两次小买卖,但到年底全部失败。之後我的泰国身分证恰好丢失,我自然不敢自投罗网、重新申请。

这时我觉得自己已无生路。先是躲到尖竹汶府一个华人寺庙里,後来跑到泰北山区,昔年金三角毒品大王张奇夫的旧巢里去教书。

2002年5月,我从湄公河清盛港口出发,搭上了一条中国货船,几番迂回,途经老挝、缅甸,进入云南地界二四零,巧妙而又幸运地避开了边境线上所有可能要搜查的关口,抵达昆明,最终回到阔别十年的家乡。

这之前,我忧虑自己归国无门,曾在家信中作了一首小诗,诗曰∶“北望叩乡关,玄黄马不前。十年风雨路,四面歌舞天。每忿照不公,长恨梦难圆。夜半频惊醒,枕角泪不乾。”可见当时我的心情。

可是到了年底,我还是返回了泰国,因为我觉得自己在国内不能适应了。而那个美术系的女生,见了两次後,我也没有一点要与她在一起的信心。何况我爱我的小孩,丢舍不下。

一年之後,大陆的“非典”,影响了泰国的旅游业,我又一次陷入生存危机之中。就在这个时候,神的手捉住了我。虽然我仍然想挣脱,但此时的我已经筋疲力竭。我已经整整漂泊了近20年。我低下头,匍匐在神面前,淌下了热泪。

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曲曲折折、离离奇奇的,我便有心总结一下我的人生。我开始写自己的忏悔录,取名曰《飘篷》。我引用圣经《申命记》第8章上的话作为书的题旨∶“┅┅这40年,是要苦炼你,试验你,要知道你内心如何┅┅这40年,你的衣服没有穿破,你的脚也没有肿。”

生死皆虚无

幼年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思考到生与死的问题。我出生不久,祖父便病逝。他的坟墓,离我家不过两百米。每到黄昏,我无意从家门口望著那块墓地时,便不禁想道,阴间是怎样的情形呢?

长大之後,我渐渐接受了无神论教育,“死去原知万事空”,死了就什麽也没有了。我因而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原来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那麽这个人间,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对我来说,还有什麽意义可言呢?我死了,它们却依旧存在、运转,唯一不存在的是我自己,就连思想、灵魂也永远消失──就算不消失,我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著我,让我难以释怀。於是我开始浏览古今中外先哲的智慧之作,不管懂与不懂,一股脑儿地往里面塞,能吸收多少是多少,能消化多少就多少。

学到最後,发现全部的收获归结起来,恐怕就是“虚无”二字∶人生是虚无的,世界也是虚无的;活著是虚无,死了也是虚无;荣华富贵是虚无,贫困卑贱也是虚无;浪漫放达是虚无,急功近利也是虚无;其它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也全是虚无!

飘满红罂粟

我开始崇尚老庄的清静无为,我羡慕竹林七贤的桀骜不羁,我喜爱李白的奔放洒脱,我欣赏苏东坡的放达自任┅┅於是,柏拉图的理想国、欧文的乌托邦,成了我幻想中的逃城;卢梭的忏悔、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考问,是我病中的良药;叔本华的生存空虚说、萨特的存在主义,作了我精神的食粮┅┅到头来,我甚至说,就连这些也一样的都是虚无,因为我并没有真的弄懂什麽。

可是我的出生、存在,已经成为事实。我活著,总得要做点什麽吧!我当初选择了中文系,就是为了将来搞写作,那就去当一个作家吧。

不巧,偏偏读到刘恒的小说《黑雪》中的这句话∶“既然人迟早都要死,那人活著还有什麽意义呢?”这句看似无意的话,却犹如一声丧钟,敲响在我的耳际。我想就算我真的如愿以偿,成了一个作家,那又怎麽样呢?看看他们的下场吧∶川端康成剖腹、海明威饮弹、杰克.伦敦吸毒、叶赛宁自轰、莫伯桑幻视┅┅还有屈原溺死、陶潜饿死、杜甫醉死、曹雪芹困死、徐志摩撞死、路遥劳死、三毛吊死、顾城勒死┅┅

前车之鉴,我要步他们的後尘吗?

再说,我想做什麽是一回事,我能做什麽又是一回事。对我来说,甚至连什麽是虚无都变得“虚无”了,我还能怎样呢?

後来,又读到尼采的哲学,他说人并无必要弄明白人生的终极目的,人生的过程本身就是美。是呀,人生的终极目的,我能参得透吗?又何必一定要参透呢?

这时清朝诗人黄景仁的悲歌响了起来∶仙佛茫茫两未成┅┅百无一用是书生。

既然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何不仗剑走江湖?

那就走吧!“走吧,/路啊路,/飘满红罂粟。”(北岛诗句)於是我的情感体会、我的思想灵魂,从此也就随著我人生的颠簸流离而沉浮┅┅

在社会这个大染缸中,人会被染成什麽样子呢?又能持定住多少东西呢?今日想来,若非上帝的召唤,若非耶稣的恩典,若非圣灵的引导,不知我会是一个什麽样的光景!

一“吟”一心动

每一个信从基督的人,经过和方式都不一样,但最後总是殊途同归。那麽我呢?我是怎样走上这条信仰之路的呢?又经历了怎样的曲折呢?

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我并非对基督教一无所知,但我的所知都源於书本。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读过《圣经故事》一书。大学时代,通读过一遍圣经,但是把它当作神话故事、历史故事来读的。

进入了社会,我在高中教世界历史,阅读与基督教相关的教材,印象最深的有两点∶一是,基督教是罗马帝国时代,那些遭受欺压的犹太人盼望救世主出现的产物;二是基督教是帝国主义麻醉本国人民的工具、输往殖民地的精神鸦片。

我所知道的也就仅限於此了,因为毕竟没有进过教堂,没有遇见过基督徒。

直到2000年的圣诞节,我才第一次见到教堂,并且听到牧师讲道。

那时我隐居在泰北山区,刚刚去了不到一个月,任教於一所中文学校。一次学校老师被邀请去教堂过节,大家想著的是,能够吃一顿免费的午餐也不错。我也不例外,只是多了一份好奇。

那次的讲员是杜光耀牧师,他讲的是“人是上帝创造,不是猴子变出来的”。我只是略感惊奇而已,并未很在意。

2003年非典期间,正在泰国做导游的我,与其他同行一样,面临生存困境。恰好就在此时,有一位“贵人”忽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他是一个泰国建筑商,跟我学围棋。

当时我无路可走,而且告贷无门,就琢磨著能否开口向他求助。按说,这是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毕竟我们认识才一个多月。要是他拒绝了呢?但我脑海里竟然响起一句话∶“在人不能,在神,岂有难成的事麽?”

为什麽我脑海中会有这样的话呢?

原来几个月前,也就是春节的时候,海外基督使团在泰国的旅游景点,四处分发福音资料。其中有里程撰写的《游子吟》一书,我前後读了四遍,觉得像他这样的人都能信主,我怎麽就不能?再说,他讲的多麽透彻在理呀。

刚好《世界日报》又连载了一篇,印尼华人银行家因祷告上帝,而病得医治的故事。我就想,既然真的有这位上帝,他如此神奇,而且叫我们不要忧虑衣食,他连一个小小的麻雀都会养活,为什麽我不去求告他呢?

於是我就决定一个星期内不出门,每天关起房门,暗自在心里祷告。然後,就写了一封求助信。当我把写好的信件,亲手交给刚从韩国回来的这位朋友的手中之後,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剩下的就只是安心等候了。

我的祷告很简单,就是∶“天父上帝啊,你是全能的,你知道我们的需要。如果你让他不拒绝我的求助,我就信你,马上走进教会,进入你的殿堂!”

结果还用说吗?我在祷告中不知高低、和上帝讲条件,上帝却怜悯了我的困苦。

灰篷万里归

我开始寻找教会,从报纸上找到了联络方式。那个主日,我正式走进教会。

来到曼谷浸信会怀恩堂的第一天,登台讲道的,竟然正是当年我在山上看到的那个杜光耀牧师,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进教堂听道遇到的牧师!多麽奇妙!所以,当一位老伯问我,今天要不要就决志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为我做决志祷告的,是牧养该教会30年的李承禧牧师。在《阿们颂》歌声中,我默祷∶“主耶稣啊,我是因为求鱼求饼来到你面前,愿你让我得到的不仅仅只是如此。求你的圣灵引领我前面的路,看守我的脚步。阿们!”

我记下了这个日子,这一天是8月31日。

次年的2月7日,我再次向那位贵人朋友请求帮助,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再做导游,也实在做不下去了。他不计前嫌,仍然答应了我。他让我先回中国把护照救活,再来泰国办工作居留,然後他又应允我提出的在家写作的要求。这样,身分问题、生活问题都解决了,我就可以安心写作了。

决志後的两年里,我的心终於安定了下来,还戒除了一些不良生活习气,如酗酒、爱打麻将、用钱不节制等。但我最大的改变,是否定了以前的价值观。我不再把追求功名利禄,作为我人生的主要目标。我相信一切都有定时,上帝对我们每个人都自有他的计划和安排,他让我们的人生和生命有意义。

2005年的12月,我错过了一次受浸的时间。2006的12月,我因为个人的小情绪,又躲开了一次受浸的时间,并且一口气跑到南部苏梅岛,隐身三个礼拜。但是主啊,我能逃躲到哪里去呢?“我几次流离,你都记数。求你把我眼泪装在你的皮袋里,这不都记在你册子上麽?”(《诗篇》56∶8)我从中国湖北逃到新疆,从新疆逃到海南,从海南逃到泰国,又在泰国躲进庙里、躲入山中、躲到岛上,可我不还是要归回到你的面前吗?因为“在你有赦免之恩,要叫人敬畏你。”(《诗篇》130∶4)

2007的2月4日,教会又一次安排受浸。我想我不能固执己见、等著要把我那本忏悔录《飘篷》写完作为我的受浸祭礼,才接受洗礼。於是我就写出这篇文字,谨以此作为见证。

作者来自中国,现侨居泰国,目前专业从事写作。


来源:                                                                                                                 海外校园
最后编辑quanyuan 最后编辑于 2009-12-02 16:4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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