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苏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创世记1：3
是话先?还是物先？
在圣经中，“话”与“道”互通。这两个既同一又有区别的概念实际上是圣经整个架构的核心与枢纽。“话”与“道”指的都是规范；“话”是规范的外在表述，而 “道”是规范的内在理念。作为神的规范，“话”与“道”原本就是一个；“话”是说出来的“道”，而“道”是寓于“话”中的“道”，换言之，“话”是具有外在表述形式的“道”，“道”则是寓于“话”里的内涵。
存在的本质是什么？是质料？还是形式？这是哲学中老到永远的话题了。质料说强调存在的外在或物质的方面，而形式说则以内在的结构作为存在的本质。通俗地说，两种学说的分歧就在于：房子到底是水泥粘上的一堆砖头，还是美与力的结构。当然，任何存在都是质料与形式的统一。哲学的问题是何者对作为存在的存在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话在物先”或“道在物先”是一种世界观：规范决定存在。质料只具有数量意义，形式才具有质量意义，而质恰恰是事物自我构成的关键，事物之间的区别也就决定于质。一百多斤蛋白质，怎么在猪身上就构成了猪，在人身上就成就了人呢？显见事物的独立存在以及它们之间的区别取决于形式（即内在结构），而非质料。只要把存在还原为质料，世间就只剩下大小的差距，而没有不同自我的区别。量子力学在微观世界中给了质料说以致命的一击。基本粒子可以说是质料的终极单位了，可就在终极的层次上，基本粒子到底是物质（粒），还是运动（波），反倒不好说了。根本就没有纯粹质料化的基本粒子，基本粒子无非只是一种运动形式；粒子到了 “基本”的层次依然不是建立在质料上的；基本粒子不过是一种运动的组织形式，更确切地说，基本粒子只是依照一定结构组织起来的力。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独立的基本粒子会被湮灭。当一个基本粒子与另一个基本粒子踫撞时，它便消失了；所谓“消失”是指在重新组合的新粒子里面找不到原有基本粒子的质料存在。这种否定方式恰恰证明了基本粒子只是力的组合结构。踫撞意味着结构的改组；只要结构一变，原来的基本粒子就荡然无存了（被湮灭了）；基本粒子的存亡完全取决于结构，与质料根本无关。在微观的终极，依然是“话”或“道”构成了存在的本质。
作为一种纯粹的思辨视角，质料论或唯物主义构成了辩证运动不可或缺的一极。但是，作为人生哲学，这一类的生存方式总不免显得乏味，暗淡和凝固。排除内在的所谓“精神”性，超越就不可能发生。超越就是前去原有质料达不到的地方。在外在没有的地方，凭借内在的有而有了，就是超越。纯粹的唯物主义世界是死的固态世界。丧失了内在的方面，就不再有超越的精神，不再有理想的气息，由此也就剥夺了超出有形物质的超越眼界和提升原有状态的更新动力；一切都被禁锢在现有物质形态以下的机械运动之中，创造消失了，飞跃消失了，从而，作为人的人也消失了。一旦只要光计算数量的质料，以质量为基础的个性便被消灭了。没有了作为个人的你，也没有了作为个人的我，剩下的只有充填在你我里面那同质的物体，于是，你我也就无所谓你我，只剩下一个物化的数目而已。功利主义的世界就是只计算质料多少的铜臭世界。如果“我比你有钱”成为世间成功的标志，你我就被通分为一样的“方孔”，于是，就不存在作为个人的你我，只有从亿万到三百的差额。只计算多少，就不会顾及个性。在质料至上的世界里面，就没有个性可言。个性是多彩的基础。功利主义正用质料的单一涂抹掉原创世界的丰富色彩。
存在不在于质料的堆积，而在于形式对质料的组织。一旦抽取了形式，存在立即崩溃为一片无差别的粉末。创始纪1：2中所谈到的“空虚”“黑暗”“混沌”的深渊，或不能凝聚无法定型的“水”，指的就是丧失结构的纯质料世界。创造的本质就是通过结构来组织质料。创世记第一章中反复强调的“各从其类”就是赋予存在以规范性的结构。气象万千的宇宙不是质料自我踫撞的组合，而是依照既定规范凝聚的结果。“神说话”或“道成了肉身”讲的都是无限经由规范（形式，结构，类型）创造世界。外化的话就是内化的道。外化的话为有限世界奠基立规；内化的道却能够在外在有限世界之先预存于无限里面。道-话的两位一体结构已经为无限与有限的交互作用提供了共同的平台。
整本圣经说的都是无限（神）与有限（人）的关系，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沟通无限与有限的话—道（耶稣—基督）成为了整个圣经的核心与枢纽。长久以来，学界的许多人抓住了希腊文中“道（logos）”一词在新约圣经中的核心地位，而鼓吹伯拉图主义对新约圣经以及基督教的决定作用。实际上，若不是话—道的观念已经预先存在于旧约圣经之中，伯拉图主义的表述形式就不能进入圣经。就象海德格尔说的：“如果我不是已经先行在那里了，我就不能走到那里去。”不是伯拉图主义把“道”的观念塞进了圣经，而是已经存在于圣经中的 “道”摘取了希腊的表述形式。只要细读一下整本圣经，不难发现“话—律法—道”构成了圣经主线的轴心。约翰福音可以用希腊化的语言谈论“道”，因为在希伯来化的创世记里面已经有了“话”。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
—创世记1：27
神是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但是，我们就能以人的形象倒推出神的形象吗？人是具象的，从而，有男女之分。神照着自己的形象造男造女，那么，以人的形象倒推过去，神到底是男，还是女呢？可见神的形象不是一种形象。神是无限者；无限哪里有具体的形象呢？神的形象是一种特质，一种存在的境界。当然，用“特质”或 “境界”来描述无限，也是一种拘泥，也已经具了象了。这些词汇不过是囿于语言的局限而姑妄用之；用有限的语言（理念）谈论无限，不得不带有象征意味。“形象”，“特质”或“境界”都是象征性的说法，是用有限世界能够表述的语言意指有限世界达不到的境界。以有限语言描述无限者的最高方法就是比喻。圣经就是喻意性的言说。不过，一旦拘泥于比喻的语言，比喻的意境就失掉了。女权主义一定要弄出一个女性的神，推崇理性的神学非得抓住一个理念体系的神，都是纠缠于象征物而忘了象征物指向的东西。
无限者的本象就是无限。无限就是终极。限已经意味着可以被超越。无限就是终，就是极，就是无可超越。无限是超越一切却不被任何事物超越的终极。无限的时间表述就是永恒。永恒就是涵盖所有时间的终极。终极就是整体。有限就不免限制；限制就意味着被更大的事物包容；从而，有限从本质上具有部分的性质。无限就是包容（超越）一切存在却不被任何存在包容（超越）的终极整体。无限的终极性质是自在的，由此，无限的整体性质也是自在的。
按照神的形象造人，就是赋予人以终极或整体的境界（或性质）。一切其它有限都只能外在地存在于自己的物质形体之中，唯有人因着被赋予的终极关怀而具有内在生活。人可以凭借内在的终极境界反观自己外在的物质形体。具有神形象的人是以整体态度处理外在生活的存在。作为数量性的质料，外在物质过程总是部分性的；以整体的态度从里面支配外在物质过程，便在其上打下了整体的印记；是整体生存境界将人成就为整体性的存在。这就是人之超越性的来源。物就是物，其外在物质形体就是自身存在的全部。人却能够以内在的自我面对自己的外在物质生活。人可以判断自身存在的外在物质过程，从而，赋予外在物质过程以价值与意义。真不是物质的在场，而是意义的在场。真是内在意义在外在形体里的显现。善不是行为，而是价值。善是内在价值在外在行为中的实现。美不是过程，而是境界。美是内在境界对外在过程的欣赏。没有源于终极的超越态度，就没有价值和意义（诸如真，善，美之类），也就没有作为人的存在。
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
—创世记2：7
从希伯来文的辞根上说，“气”与“灵”相通。“尘土”当然是外在物质形体的象征。灵与尘土的对立与统一，是人反合性存在的表现。
灵不是一种物质形态或物质能量。灵就是不可化约的整体性。有灵的人就是以整体境界生活的存在。一旦把灵归结为一种形体或能量，已经把灵贬低为能够量化的部分性存在。灵是看不见的；所谓灵被感知，仅仅意味着灵是超越理性的更大之“物”，而不表明灵被感官所俘获或局限。被感官“看见”的不过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理性无法容纳这种象征意味）；把“看见”的符号与被象征的灵等同，就是偶像化。灵的直觉性无非是指灵的整体性。
整体是部分的整体，从而，整体必须寓于部分之中，整体不能分离于部分存在。耶稣是以肉身复活，表明永生不是不朽的灵魂脱离腐朽的肉身，而是以灵对体的把握达到从灵到体的整体永恒。灵不是空洞的抽象，而是对具象的支配。一旦抽象可以脱离具象独立存在，抽象已经沦为一种具象。单单将圣灵分离出来的态度，非但得不到具象的依托，反而被具象束缚了。
西方的基督教神学有过度强调道之规范性的趋向。如果道仅仅是纯粹的规范，道就丧失了生命的活力。道具有理念的性质，但是，道不可以被理念化。绝对理念已经不是一种理念。绝对理念是无限者本身；无限怎么可以被归结为一种有限理念呢？绝对理念不是理念的放大，而是在理念之上决定理念的“理念”。若绝对理念不能超越理念，绝对理念就囿于理念之中，从而，被理念所决定。只有不是理念的“理念”，才能成为理念的基础（以理念为理念的基础，不过是自己站在自己头上的同义反复）。绝对理念是对理念的超越。在绝对的高度，道与灵根本就是相通的。神的话是道-灵一体的话。只有有灵的道才是神的道；为规范而规范的空洞之道不过是人间的一种理念。道与灵是不可分割的。离开了灵，道就沦为局限；没有了道，灵便坠入混沌。无限不是一种有，而是作为有本质的纯有，是有中之有。圣灵就是还原为纯有的有。
来源： 蔚蓝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