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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喝狼奶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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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学德


回国时遇到了几位在报社和电台工作的朋友,我跟他们 开玩笑说,别看你们在国内,又是搞新闻的,但你们读《人民日报》肯定没有我读得多。真的吗?他们都不信。因为他们知道我在美国待了十来年了,而《人民日 报》主要在大陆发行。于是,我就提醒他们,你们可别忘了,《人民日报》还有个《海外版》嘛,统战与宣传工作可不分海内和海外。我告诉他们,我经常看《人民 日报。海外版》。于是,他们服了,他们的确很少看,说是没有时间。
   于是第二个问题还没问,我就料定朋友们必输无疑了。你们肯定没有一个人自费订阅《人民日报》的?答,我看都没工夫,还定它干什么?有钱没地方花了。使他们惊讶的是,我居然在美国还订阅了一份《人民日报。海外版》,并且居然有近十年之久。
   但我没有跟他们细谈我看报的基本情况:八版的报纸,一般的情况下,我花十来分钟就看完了。第一版和第二版我基本上是看标题,要是有了辽宁的消息,看得略微 仔细一些,如果有辽宁省丹东地区的消息,就更多看两眼,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家乡的具体消息。我看《人民日报。海外版》主要是看副刊:特别是体育版和文化版, 看得最仔细的,时常是健康版。
   我在国内时读了近十年的《人民日报》,那时的读法跟现在完全不同。当时我最重视的就是头版的头条新闻、社论和评论。从头看到尾,很认真,时常是读上两遍甚至三遍。有时手里还拿着个红铅笔,在重要的地方下划道红线。在那些特别关键的新提法上,则划上两道红线。
   这个读法基本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形成的。当时,国内有两家最重要的报纸,一家是《人民日报》,中共中央的机关报;一家是《解放军报》,中央军委的机关报;还 有一个杂志─《红旗》杂志,是中共中央的理论刊物。它们三家合起来,简称为“两报一刊”。以“两报一刊”的名义发表的社论,是当时全国的最重要新闻。一发 表了,全国各地的报纸都一律转载,并且通常都是在第一版的头条上。而在新闻广播中,它也是头条新闻。我就是从这些社论中,猜测上面的最新精神,即上面对人 物和时局的最新看法,最新的工作部署,用社论的口气说:当前的主要任务是。。。
   这些社论和文章,就成了我经常吃下去的重要精神食粮。今日我称之为狼奶。
   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我读这些东西时,张开的大口,好象就是一只饥饿的小狼,咀嚼下的任何东西用的都是狼牙,品出的都是狼喜欢的味道,这其一就是说:凡 是“两报一刊”上所说的道理,都是革命真理;凡是“两报一刊”上所报道的事实,都确凿无疑;凡是“两报一刊”上所批判的言论,都反动透顶;凡是“两报一刊 ”上所宣布的敌人,都罪该万死。就像批林批孔时那上面发表的梁效的文章,我都当成了真理,就连批孔子杀少正卯的文章明明是影射周恩来总理的,我硬是看不出 来,还真以为有人要搞复辟呢。
   这其二是说:我所读的一切,我都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过漉一遍或者两三遍,在脑袋里不断转动的念头就是:敌人,敌人,敌人!斗争,斗争,斗争!革命,革命,革命!打倒,打倒,打倒!
   当时有一条最高指示,我记得挺清楚的,叫作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都要用自己的大脑好好想一想。我认为这话是真理,但它不适用于毛主席本人。对他的话我不 用问为什么,也从来不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一想。毛的话就是真理,有什么好问的?没有。我需要的是认真学习,反复领会,坚决执行。我特别赞成林彪的话:理解 的要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坚决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就是在林彪倒了之后,我还是信他的这句话。)当然,也不能说从来就不思想,我实际上是按照“两 报一刊”对最高指示的理解来理解最高指示的。
   那时的大脑真好像是一张白纸,没有什么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哪怕是被上面看成是错误的观点。少年人,求知欲强烈,可惜的是我把报上反复宣传的无产阶级专政下 继续革命的理论作为自己求知的惟一对象。我就像报纸上所宣传的口号那样,我愿意用这样的理论来武装自己的心灵,武装自己的头脑,甚至武装自己的嘴巴。在这 个主动配合“两报一刊”宣传的过程中,我不仅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痛苦,而且很高兴,高兴自己又认识到了革命真理,而且是最新最高最后的真理,我真的高兴自己 被上面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我从不认为作为一个人需要有自己的思想,无产阶级的革命接班人就更不需要了。我的逻辑是,继续革命的理论这么伟大,这么正确,我 还需要什么思想。我需要的只是被它所武装,是让这个思想成为我的思想。
   于是,什么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什么八亿中国人不斗行吗,什么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简称)还在走,什么文化革命要七,八年再来一次,什么彻底地反对帝国主义、修正主义,等等,这一大套东西就不断地滋润着我的心田。
   我是喝狼奶长大的,我每一天都喝着狼奶。
   大哲学家霍布斯说:在自然状态中,人对人是狼。而在今日之我看来,在我成长的那个特殊岁月,人对人则成了狼,或者你死,或者我活,这就是永不停止的战争状 态。而处在这个状态下的我,由于喝下了那么多的狼奶,所以,我成了狼孩,长出了狼性:我看人总是先问他是不是敌人,即使他今天不是,他将来会不会是!我在 人与人的关系上,坚持的就是个斗争哲学,并且要主动出击,要无情斗争,要斗争到底!
   这个狼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呢?我记不清楚了。
   我的阅读生活起于我看小人书,那是文革前的事。虽然那时全国上下已经严厉地批判封(封建主义)资(资本主义)修(修正主义)了,但总是还能读点古代的故 事,看岳飞传,看杨家将的故事,看水浒的一百零八条好汉,我看得很入迷。通常是攒上几分钱,我就赶快到离我半里多路的老爷庙去,那里有人在摆小人书摊,一 分钱一本。每次我都是看到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我就读大书了。什么《红岩》、什么《平原游击队》、什么《苦菜花》、《青春之歌》,等等,一本接一本地看。这时,自己看的书就有 选择性了,都是革命的文学作品。就是到今天我也回想不起来,那时我读过哪一本西方文学名著。大概只看过一本外国文学作品─苏联的,名字是《钢铁是怎样炼成 的》。记住了一个真理:共产党人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好像是斯大林说的。
   其实也说不上我看书有什么选择性,别说我看不到除了革命文学作品以外的文学作品,就连我的小学老师,我现在也怀疑她们曾经读过几本古典文学名著,至少,我从来没有听到她们向我们提过或者推荐过。
   读了革命文学作品,看了革命电影,在我的头脑中就有了一个个的革命英雄形象,像什么李向阳,什么许云峰,特别是江姐。这些形象告诉我的就是要爱憎分明,爱 党,爱人民,爱毛主席,恨一切阶级敌人。还有一点,就是要有革命的英雄主义,被敌人抓住了,要宁死不屈,绝对不能当叛徒。
   那时,什么人性,人道,这些观念,我一点也没有。我从来就没有觉得应当把人当成人,也没有听到人与人之间要爱。至于什么爱你的仇敌,这样的话我不仅没有听说过,就是听到了,我也自然地就会认为,那是胡说八道,反动透顶!
   文化大革命开始,这些革命文学作品由于革命革得还不够,都被当作旧文化被扫荡了,就剩下了几个样板戏,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反常,以为革命就是这样,越纯洁越 好。于是,我听样板戏,学样板戏,唱样板戏。文学嘛,就读毛的诗词,背诵毛的诗词。以至于后来写大批判稿时,一讲到国际形势就来个“四海翻腾云水怒”,而 说到雄心,一定是“敢叫日月换新天”,至于向敌人宣战,则绝对少不了“横扫一切害人虫”,不用注明出处,大家都清楚,是从毛的诗词中抄来的。当然了,没有 人敢说那个“抄”字,那是“引用”,一篇文章中,毛的语录引用得越多越好。
   从文革开始,我就积极响应林彪的号召:“读毛主席的书”。我先读的是《毛主席语录》,不仅读,还背诵,一段接一段地背,不到一年,整本语录就几乎全背下来了,说话也动不动就加上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紧接着,读毛的单篇著作,什么“老三篇”,等等。背诵下了“老三篇”后,我的人生理想就确定了,就像毛所号召的那样,向张思德和白求恩学习:完全彻底为人 民服务。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作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毫无疑问,这些话也都是从毛那里抄下来的。
   上中学时,我把毛泽东选集一到四卷,从头到尾读了两边。我读得很认真,一边读,一边还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体会。我立志要在同学们中起个带头作用,在我们班上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新高潮。而这正是上面所号召的,又是我发自内心想做的。
   七十年代初,“两报一刊”的社论中又发表了毛的最新指示: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于是,我拿着攒下来的几角钱,来到了县城中的惟一的一家书店─新 华书店,买了一本《共产党宣言》,回到家,就读起来了。读了一遍,不懂,接着再读。又找到参考材料读,这下子似乎明白了许多,但都是按照参考材料对它的解 释。比如,我完全接受了从有文字以来的人类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的观点,接受了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和传统的观念彻底决裂的观点,等等。但 对共产主义社会是自由人的联合体的说法,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读完了《共产党宣言》后,某日课后,我把自己的读书体会用墨笔写到了一大张白纸上,然后贴到了学校的大墙上。具体的内容大概也就是不忘阶级斗争,实现彻底 决裂,等等。大字报贴出后,立即在学校内引起了轰动,因为在学生中,我是第一个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的,就连许多老师还从来没有读过他们的著作呢?于 是,我受到了学校领导的表扬,也在同学中间吸引来了许多羡慕的目光。
   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在今天,我仿佛还看到自己当年怎么样把学习体会的草稿改了一遍又一遍,又认真地抄到一大张白纸上。我刚把它贴到墙 上,立即就有一群同学围上来看,并发出赞叹声。不久,学校的一位老师又专门采访我,要报道红卫兵小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认真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原著。
   这一切,当时是多么令我激动呵。
   三十年后思想这一件件往事,我不能不承认,当年我所喝下去的这些狼奶,不仅扭曲了马克思和列宁的思想,而且我自己前半生的思想也被这些扭曲了的思想扭曲了。至于报上的那些带着杀气的言论,我信了它们就是中了毒,并且被毒害得很深很深。
   现在看来,少年的我,心中似乎是渴望真理的,虽然我不知道真理是什么。再加上年轻,求知欲强烈,我非常渴望读书。
   但是,在十几年教育的熏陶下,我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只读革命的书。而革命导师们的书就是从古至今普天之下最革命的书。而革命导师所讲的道理,自然也就是革命的真理了。
   人是不能怀疑真理的,因此,我若思考革命导师为什么这么讲而不那么讲,那岂止是不敬,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是思想反动。于是,拒绝怀疑,不需要思考,这就成了我读领袖著作的基本态度。
   但我那么小,我怎么可能明白导师们讲的是什么呵?我不能不借助某些辅助的书籍帮助我理解。可悲的不仅是我只能读到在新华书店发行的学习马列著作的辅助书 籍,更惨的是,我认为这些解释是惟一正确的解释,我的思想一定要统一到它们上面,它们怎么理解马克思和毛泽东的思想,我就怎么理解,我不允许自己的思想越 轨哪怕一丝一毫。
   但难道我真的就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纯真吗?难道我只是被欺骗了,被强制性的灌下了种种“狼奶”吗?不,不是这样的。
   我是主动吃下这些精神食粮的,因为这对我有好处。那个时代教育我,我若要求积极,政治上进步,我就必须把自己的思想统一到毛泽东的思想上;我如果要说正确 的话,就要自觉地按照“两报一刊”的社论上的提法,统一自己的口径。我要求进步,我渴望出人头地,于是我就要苦读毛的书,我就要细心地研究“两报一刊”的 最新提法。
   而当我这样作的时候,我就得到了非常明显的好处,我入了红卫兵,入了共青团,入了共产党,当我作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讲用时,我听到了一片掌声。而这一切好处又强化了我的思维定向:听上面的话,没有错。
   我真的渴望真理吗,我是因为渴望真理而受骗的吗?我真希望如此,我过去也是这么为自己辩护的,但我错了,我的心灵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高尚。我追求的还有另 外一面,甚至可以说是最见不得阳光的那一面:就是我也在追求自己的利益,追求在这个社会中更好地生存,而那结论只有一个:听毛主席的话,不管他说的是什 么。
   在记忆中,往事已如烟而去。但那精神创伤的痕迹,却依然留在自己的心底。就是在今天,有时我也会痛苦地发现,自己的某些看法,或者看问题的方式,自己为人 处事的某些作法,也与我青少年时代所喝下的吃下的狼奶大有关联。我不知道它们在我的生命中隐藏得有多深,我也不知道它们藏在我心灵的哪一个角落,我真的不 知道。我只求在真理之灵的照耀下,让我冲破一切谬误和罪孽的束缚,心灵得自由。
来源: 中华基督教福音协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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