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犁火
人生是历史的缩影,是一部拥有无数角色的戏剧的片断。种种失意与缺陷,惬意与嬉笑,宠辱与得失……或可改变,或不可改变。因此,出现了“哲学”。哲学似乎提供了一种视角,帮助人类学会坦然与释然。在此意义上,哲学成为一种慰藉。
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塞内加(Seneca,古罗马时代著名哲学家)有一篇名为《慰藉》的作品。书中之人身为罗马宫廷的宠臣,以弄权和奢华著称,颇招时人及后世訾议。不过,此人到底是一个智者,仍能清醒地视大富大贵为身外之物,用他的话来说便是:“我从来没有信任过命运女神。我把她赐予我的一切───金钱、官位、权势,都搁置在一个地方,让她可以随时拿回去,而不干扰我。我同它们之间保持很宽的距离,这样,她只是把它们取走,而不是从我身上强行剥走。”
塞内加的看法是:人对有准备的、理解了的挫折,承受力最强;否则,伤害最重。哲学的作用就在于:第一,使人认识到任何一种坏事都可能发生,从而未雨绸缪。第二,帮助人理解已经发生的坏事,认识到未必那么坏,还有变好的可能。他有一精辟之言:“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
叔本华(Schopenhauer)有类似的认识:倘若一个人着眼于整体,而非一己的命运,他的行为就会更像是智者,而非受难者了。
哲人之为哲人,就在于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因而能够站在制高点,与大多数困境拉开距离,达成和解。塞内加是说到做到的。他流放到荒凉的科西嘉后,始终泰然自若。最后,暴君尼禄上台,命他自杀,同伴们一片哭声,他却从容问道:“你们的哲学哪里去了?”
法国的蒙田(Montaigne)更为人熟知,他说过:“国王与哲学家皆拉屎,贵妇人亦然……登上至高无上的御座,仍只能用屁股坐。”很显然,在蒙田眼里:性事、排泄等等人所讳言的,恰好是最正常的现象,对此应有最平常的心态,一切隐私都可以还原成普遍的人性现象,一切个人经历都可以转化成心灵的财富。
在当今崇拜财富的时代,还应该关注伊壁鸠鲁(Epicurus)。这位古希腊哲学家及其弟子,把“快乐”视为人生最高价值,他的哲学因此被冠以“享乐主义”,他本人则成了酒色之徒的祖师爷。
其实,这是天大的误会。他的哲学的核心思想,恰恰是主张:真正的快乐对于物质的依赖十分有限,无非是食、住、衣的基本条件。超出了一定限度,财富的增加便不再能增加快乐了。奢侈对于快乐并无实质的贡献,往往还导致痛苦。
继承了伊壁鸠鲁基本思想的后世哲学家,如:英国功利主义者,全都认为快乐更依赖于精神而非物质。这个道理一点也不深奥,任何人都可以凭自身的体验予以证明──沉湎于物质快乐而非精神快乐,拥有的只是空虚。
星空下还有“道德律”吗?
哲学不是历史的负担,反而成就了历史的辉煌。然而,当人类历史竭力从原始迷信,过渡到人文英雄,再迈向了理性辩证的时代,哲学也伴随着它,从只可远观,到“被人亵玩”。
哲学曾经那么不可一世,高举人文与理性至高的火炬,引发了科技的革命与社会的更新。但当理性主义旺盛到消灭信仰、消灭道德之日,实际上也就是哲学死亡之始。
人类的理智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使世界的战争成为真实的恶梦。有人哀叹:曾经令人类历史所矜夸的哲学死掉了!
这不是诅咒,也不是仅仅表达情绪,而是一种真实的判断——
不知道康德(Immanuel Kant)所眷念的“道德律”,今天仍与人类头顶的星空相映成辉否?
不知道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所向往的“第一个轴心时代(公元前800年到公元200年)”中,对人类命运不同侧面的深切关怀,还存在于今天的东、西方世界否?
不知道近代以来,处于“文化中心论”华盖之下的西方人──自称优胜劣汰的“理性动物”,又怎样面对两次世界大战的无数亡灵?
不知道贵胄满座的“财富论坛”圆桌上,有没有凯文‧卡特(Kevin Carter)那张“饥饿的苏丹女孩”照片(此照片纪实地反映了非洲的饥荒与贫困,于1994年获普立兹新闻特写摄影奖)?
新世代的吶喊与迷茫
20 世纪是一个特别的世纪,在这个世纪,人类经历的苦难达到了人类历史之最:最大规模的战争、最多的“革命斗争”、最恶劣的人性侮蔑、最无耻的道德沦丧、最肆无忌惮的生态破坏,最纷繁庞杂的异端学说……所有这一切都与哲学的兴衰密切相关,且将这一切全都带进了新的21世纪。
哲学死亡,是指人类对自己所面临的境遇,已全然丧失了变革的、思考的力量与决心。
这“哲学死亡(或是垂死)”的吶喊,是为了迎接人类新思考,而清理出平台并积蓄出勇气。但人类有这样的勇气,却还没有这样的智慧。
老子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力,自胜者强。”
在新世纪的初始,人类一如往昔、没有识透自己,所以不断重蹈覆辙!人类试图进行一场新的“反哲学”革命,以多元论的逻辑取代陈旧的二元论逻辑,用自以为“全面的兼容”,取代“片面的偏激理念”,正如当年的“启蒙运动”颠覆“经院学风”一样,迫不及待!
然而全人类普遍的福祉,决非一群人能够承担、提供。当年哲学高举人文与理性的快刀,毅然将上帝“斩首”,摧毁了千年以来人类信仰和道德的根基,使人类在“回光返照”的假亢奋中,丧失了继续关心人类命运的智慧力量与道德情操。
而今,当人类察觉到了哲学的渺茫与无助时,却又在新世纪的曙光中陷入了道德的真空。“解构主义”的“去除中心”,使传统的哲学成为文物,使“多元多极”与“没有绝对标准”成为标准,使“寻求定义与真理”成为虚无与徒劳。在这样的“容忍与宽大的襟怀”里,人类将如毒药般损害自身的邪恶力量,一饮而尽。
神学家艾伦(Diogenes Allen)认为:“现代世界的根基正在崩塌,我们正进入后现代的世界。启蒙时代所堆积的原则,也是形成现代精神的基础,如今却正在崩溃。”
这个许多人所弄潮的“后现代”社会,否定了哲学,否定了一切,但同时也肯定了一切,网罗了一切。否定一切、将“上帝”推开,是因为没有永恒与绝对;肯定一切,又将“上帝”埋没,是因为只有现实与相对!
人类一边将上帝抛弃,一边将一切变成上帝。人类品尝的是自己的苦果。
尼采在精神错乱中死去,上帝却从没有“死去”,他仍站在高处,看着人们在迷梦中寻找、抛弃、拣拾……
作者来自中国,现在美国加州进修神学。
-- 摘自《海外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