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内在的小孩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一书里有一章,提到人应尝试倾听住在我们心底一个纯真孩子的声音。那个孩子知道生活里神奇的时刻在那,我们也只有以儿时的纯真与热情来看待生命,活着才会有更新的意义。
内在的孩子,多么美的想法!可不是?每个人里面都曾有过一个孩子,却在成长过程中被遗弃,或被成人世界里的理性、世故与忧虑给埋藏了,孩子的纯真,终不可避免地成为遗失的珍宝。此处作者似有意仿效《圣经》所说的:「要回到小孩的样式,方能进入上帝的国。」
我同意「要回到小孩的样式」,只是,很多时候,对某些人,回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物换星移、岁月不再,甚至灵魂起皱都不是山高路远的原因。而是,恐惧!恐惧什么呢?恐惧在当我们鼓起勇气,乘上那艘遗失已久,满载回忆的小船逆流而上时,波光粼粼的源头冉冉浮现的,竟非纯真烂漫的笑靥,反而是张苍白落寞的小脸…..
不知有多少人的内在孩子,从来便未曾享受过童年的滋味?父母被逼债、亲人去世、近亲性侵犯与家庭暴力…..谁还敢倾听儿时的声音?是那样充满痛苦、哀吟与低泣。所以许多人选择遗忘,忘记所有的旧爱、旧恨与旧痛。
但任何一种动物,若不记取一路求生的经验,终会走上灭亡的道路。当一个人若对过去完全遗忘地走过时,无异是把「自己」也忘在脑后,完全地与自己隔绝,到头来会落的从来便没弄清楚过自己是谁。结果呢?幼时活得仿似个成人。成人时,又成了一名穿着成人衣服的儿童。儿时许多无法名说的恐惧、悲哀与不安,都成为日后心里撇不清的焦虑,或生命中一辈子甩不掉的包袱。
即使当人行至天边、暮年,已有能力提一盏灯,为自己点亮一个角落时,眼光却仍停留在无边的黑暗,一颗心孤独地兀自颤栗。
有多少这样「成年的孩子」活在混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中呢?
是的,我赞成仔细倾听儿时的声音。正视自己儿时的创伤,重走一遍,理清一下过去种种,并对长年纠结的爱与恨,用饶恕,而非遗忘,来斩断锁炼,方能帮助内在的孩子释放出来,脱离儿时的无助与无力,自由地长大。
如「琵卓河畔,哭泣」一书所说,如果我们未曾与内在的孩子失去联系,我们就不会与生命失去联系。不论是纯真、还是不堪,且让我们都试着回到小孩的样式吧!
邪恶的面貌
邪恶是什么?一直是西方古今所有文学家、艺术家在尝试探讨的问题。
但至今,问号仍深藏在生命的阴影之中闪闪发光。
我们既不能像生命中的爱与痛,用拥抱来学习。亦不可能在牠锐利的爪牙下,完全逃离得脱。人类便常与邪恶在一种缠斗不清、又爱又恨的关系之中挣扎不休。然而对牠面貌如何?却又不能完全指辨得清,于是,便有了千百种诠释邪恶的版本出现。
最初在《圣经》伊甸园里,邪恶是一条狡猾地引诱夏娃偷吃知识果的蛇。后在但丁《神曲》里,邪恶又成为地狱中有叁张脸、六只眼,不断吞吃罪人的魔鬼露西法。再加上宗教画中长头角、手拿叉、背上挂一条尾巴的人形兽,邪恶,曾经有形有状地被呈现。
到了文艺复兴时期,邪恶脱下头角与手爪,穿上人形,驻进愿拜牠为主的人类心灵里,百般地挑拨作恶。像莎士比亚的舞台剧《奥赛罗》,那外表和颜善貌,内心却满怀诡诈的武士伊阿古,终用妒嫉煽动奥赛罗,手刃了自己至爱的妻。但不论是魔头或恶人,怎么说这种狡猾与丑恶,都属可识别与可分类的一种,并不算是真正可怕。
一些现代剧作家如易卜生、萧伯纳之流,便把邪恶推广、扩大,化为抽象理论,成为笼统地社会、心理、或政治问题,譬如社会主义、恋母情结、与资本主义。然而此种归类,反而比恶魔的爪牙更可以被化解,也更与人安全感。因为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不是专家学者用理论学说可以对付、修补得了的。相形之下,我反认为一法国电影「失踪」对邪恶的探讨,更接近核心。
电影是描述一荷兰记者的爱人,在法国被拐骗,一失踪叁年。荷兰记者从未停止过搜寻,自然,刚开始是出于爱的渴望。
但叁年后他却发现,在面对两个选择--把她找回,却对叁年中发生的一切若无所知;或永远找不回来,但却知道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不幸--他情愿选择后者。他想「知道」的欲望,超过他盼望爱人平安无事归回。至终,绑匪利用他这迫切求知到丧心的心理,设计将之活埋,看得特别让人毛骨悚然。
毛骨悚然,是因为知道人对「知识」常有某种蛊惑似的追求。每个人心里也都埋藏了一粒好奇,想要揭视,到不顾一切的种籽,只是不知何时何故会受诱萌发而己。
让人不禁想到上帝把禁吃知识果,设为对人类的第一考验,实有其原因。因此,若与外在的诱惑相比,我更怕来自里面各种私欲所伸出来的毒钩。
手工艺的讯息
一向爱旅游,却不爱买纪念品。对店里琳琅满目的摆设,眼光总是轻忽地飘过,近乎吝啬,从不为些面貌模糊的手工艺品稍作驻足。吝啬是为了保留,保留我的眼光欣赏艺术品,欣赏人间珍奇的精致绝美。
一次,旅行至犹他州,无意间看到纳福荷(Navoja)印地安人的手工陶艺示范,却看出一点生命的意思。
当然,最最起初的地安人是没有转盘可以拉胚的。一切便全靠手指揉面似的揉、捏、卷、捍,拉出一长宽面条式的泥带,再一层贴一层地黏接成容器的形状。最令人惊奇的是层层接缝间,全靠手指温柔又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捏抚,至水乳交融毫不见接痕为止。然后烧硬了,再用树汁、花液等天然色泽为之细细上色,一件完全出自天然的手工制品于焉产生,在艳艳阳光里散放着柔美的蕴泽。
原来,手工艺品并没有我想象中来得粗制滥造呀!
而且,我还玩味出手工艺品超乎艺术品的一些深刻。不似艺术品的产生那么惊涛骇浪,要在艺术家混沌一片的心中千回百转,从无到有,才逐渐被塑出一件绝无仅有的创作。
手工艺的形成,早有一预定目的,或盆或碗,但凭工艺家心中已定的概念在那蕴酿、拿捏。它的存在,亦无艺术品的企图心来得大,欲在人间引起惊艳,或在时间里得幸可以流传。手工艺品的存在,纯为小小的实用。在承接主人的手泽、汗迹,与精意神气后,成形,再以身相许,伴同主人随波逐流,一点一点地为时间之水漂蚀、朽坏,,,,,,,,,
但手工艺品的产生虽是为了实用,各司其职,各安其份,却亦自有其耐看的质朴美感。虽在世间有许多同类,但因出自「手工」,微妙地亦找不出一个会是一模一样。且不似艺术品常为收藏家冷藏深宫而暗自神伤。手工艺品因一再地被使用,于使用中,便已完成了自己的生命。
不只如此,手工艺品也许平凡,但在博物馆的不朽与新科技的迅逝之间,手工艺品实可说是人类时间的脉搏了,一路跳出人类多少历史的轨迹!而且既不求千年长存,亦无意被毁于一旦,手工艺品自有其命定寿命,一日日,平安详和地走向自己的时限。也因此,它便有了艺术品所缺少的从容与坚韧。
一次意外的邂逅,手工艺教导了我如何死,当然,也因此教导了我如何活。
与你相遇
美国有一回放多年,深受观众喜爱的影集《欢乐酒店》(Cheer),背景是设在一人人都可随时跨入,落座其中的小酒馆。在那温馨又开放的气氛里,你可浅酌深饮,微声地倾吐,肆意地欢笑,与身边人共渡一段甜蜜的时光。是那样一家梦样的酒馆,提供一个心灵交会的空间,使每一场邂逅,都是生命里的一个惊喜,每回交谈,都能在彼此生命里留下微带深度的足迹。
无奈,现实里却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心灵的空间。现代人连自家人打个照面的机会都不多,更何况是跨出了家门?忙碌、变动与一些缠搅不清的功利心理,使我们无暇建立稍有一点厚度的关系。
二十世纪的人际关系,受物质主义与个人主义影响,说复杂也单纯,一言以蔽之便是所谓的「功用性关系」。意指所有的关系存在,是以「我」为中心来选择或拒绝,是为了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
衍伸开来,便是友谊的存在,是为了满足「我的需要」;结婚成家,是为找个人「照顾我的生活」;工作的去留,则看它是否「增进我的成长」。更别提店员、邮差、加油工人、褓姆等等生活中日日接触的人了,他们对我们的所有意义,便在于提供我们所需要的功用。
这种在关系里不把人当人,反过来说,便是把人贬为「物」。我与「人」的关系,不知觉间,亦变为「我与他」,甚至沦为「我与它」的一种可怕关系。于是,我们日日出入的是一无声世界,身边错过的是一群茫然的影子。谁与谁都相见不相识,谁与谁也都相识不相见。
可以想见,当我们欲在一群「物化」关系中寻找自己时,自己也相形下被物化、失落了。当我们把一切对生命的渴望投射向一神圣对象时,神也被物化、贬低,供我们驱使了。人不人,神不神,可说是我们今天悲哀的写照。
这也是为何当一犹太哲学家马丁‧布柏提出,把我们所有「我与它」的关系恢复成「我与你」的关系时,成为二十世纪思想史一划时代的革新。他揭露所有的「真正生活」,都是一连串灵魂与灵魂在深处的「相遇」。当我们面对这世界、面对神与面对人,能由「非个人」转为「个人」,由「利用」转为「相遇」时,我们才能恢复成为一真正的人。
在一得奥斯卡金像奖的电影《与狼共舞》一片里,有位印地安酋长曾说:「在生命所有小径里,有一条路特别重要,即作一真正的人,你便正立于其中。」他指的是那位美国军官。因这美国军官能打破一切美国人对印地安人的歧视剥削,主动跨界,与印地安人相交。我最喜爱的一幕,便是在黑夜茫茫的大地中,他燃起熊熊烈火,然后在火光中与狼、与天地洒然共舞。此时好似人在与狼相遇,与天地相遇,并在永恒当中与神相遇。在我心中,那便是一个「真正的人」最好的写照!
摘自《爱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