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源网

【塞内加尔骄阳的陨落】- 徐俊医生2017年非洲手记之一

[ 20571 查看 / 0 回复 ]

【塞内加尔骄阳的陨落】- 徐俊医生2017年非洲手记之一


如您想参与我们的事工,请访问我们的网页:www.africacriesout.org

今年三月,我第四次去非洲义务行医,在去麻风村的路上,700公里的山路与法耶医生同车,也许我们都是医生,我们毫无顾忌的谈论死亡,笑述人生,聊到兴浓处,我顺手拍下了一轮渐渐升起的红日,没想到不到二天时间,一轮朝辉,竟变成了漫天血红的夕灿。斯人已去,日月无光,只留下那断魂残梦更斜阳,落得个泪洒江天哭楚狂。

2013年,我第一次在塞内加尔首都达卡见到了法耶医生。他高个黑脸,用中国人的话来说,有一个“菩萨脸”。他见人就笑,可能因为母语是法语,他说一口结结巴巴的英语,白大褂上到处插满了笔,听诊器,叩诊锤等工具,俨然一个大教授的派头。我不知道他的学历和教育如何?只是觉得非洲医生的训练很差,他肯定也不会有多好。但是一上了临床,我就被法耶医生的高超学术素养震撼了。一个三岁半的男孩发热腹泻,根据我在美国的经验,应该用解热镇痛药加口服补液即可。可是法耶医生却开出了抗菌素,我一脸茫然。法耶医生说:“卫生条件不同,西非缺水,许多大人吃饭以前都不洗手,孩子更不用说了。他们一般用右手吃饭,左手擦屁股。大部分的孩子腹泻,都是由细菌和寄生虫引起,只有用抗菌素才能解决问题。”

这些治疗与美国是天差地别。后来我才知道法耶医生精湛的医疗技术,来源于他在法国受到的严谨的学术训练。从那时开始,他就像我的兄弟,手把手教我去征服从未见过的热带丛林疾病;他就像一股清风,把我在火炽平原的烦躁心灵吹得凉爽无比。我庆幸有这么一位亦师亦友的热带医学领路人,在我的生命的路途中,和我一起走过了五个如荼流火的炎炎旱季。

一.  出自名门的法耶医生
法耶医生于1959年7月7日出生于风光明媚的达卡Golae岛,Golae岛是200多年前西非贩运黑奴的转运中心,贩奴商人留下的赤橙黄绿各种色彩的房子,排列在静谧的古香街道上。风涛拍岸,诉说着百年骚情。2013年奥巴马总统曾经站在关押黑奴牢房的小窗户前,遥望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美国彼岸,骄傲地宣告他这个黑奴的后人,终于成为一代雄主。

20世纪初期,与英德等国采取扶植非洲当地人傀儡政府,间接统治殖民地不同,法国政府认为法国文化无比优越,只有实行文化同化和改造,才能够拯救法国的非洲殖民地。为此他们给了极少数塞内加尔黑人以公民身份,并且在法国议会给了一、两个席位。这些高贵的黑人法国公民,也可以和法国人一起住在Golae岛。

法耶医生的父亲是达卡大学医学院的皮肤科教授,讲一口流利的法语,他科研和临床两手并重,为西非皮肤病研究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也曾经带领年轻的助手,每周都去到尘土飞扬和缺医少药的丛林,给穷人看病,忙得脚不沾地。有一天,父亲为了抢救一个败血症病人,在晚上10点多迈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里,刚刚坐下,伸展了一下麻木的双脚,小法耶咚咚地飞进了父亲的怀抱,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你什么时候再离开?”

小法耶已经不习惯父亲呆在家里,影响他和妈妈的私密天地。但是父亲为穷人服务不顾家的精神,在小法耶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法耶医生的妈妈是一位小学老师,她要求小法耶和妹妹法悌莫,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做一个正直和有学问的人,长大以后为穷人服务。有一天,海风习习,游人熏醉,法耶兄妹在外面玩耍,忘记完成作业。妈妈没有批评他们。而是给他们找来了一副擦皮鞋的工具,要求他们把父亲上班用的皮鞋擦干净。兄妹二人极不情愿地擦完了,妈妈对他们说:“如果你们不好好学习,我就会给你们各买一套擦鞋工具,你们没有知识,就不可以像爸爸一样,为穷人服务。”
爸爸妈妈的话,就像非洲的面包树的种子,在法耶兄妹的心里种下。生命是可以用来改变生命的,知识是用来为穷人服务的。虽然西非洲烈日炎炎的旱季有十个月之长,终究雨季会来临,那漫天的阳光雨露,一定会让爱心的种子发出绿色的根茎,开出娇艳的粉红花朵。

二.塞内加尔最好的医生
一颗聪慧的幼苗,在温暖的塞内加尔的阳光下,茁壮成长。家庭的教育背景和优越的先天条件,让法耶在知识的海洋里毫不费力地遨游。他如父母所愿,顺利进入了达卡大学医学院在这个非洲西岸最好的大学学医。七年以后,成为了一名训练有素的内科医生。但是他的心并没有停止在这个非洲人人羡慕的岗位上,他继续接受了5年神经内科训练,成了塞内加尔三位神经内科医生之一。人人都以为他会停下脚步,开始赚大钱。可是为了塞内加尔人民,他的内心告诉他,他需要更好的训练。
大漠风尘日色暗,红旗半卷出辕门,经过激烈的竞争,他获取了国际扶轮社最高奖学金,来到了法国University ofBordeaux, France。他发愤攻读七年,他没有时间在香榭丽舍大街欣赏软语花香,丽人风姿,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卢浮宫参观金甲铁马,蒙娜丽莎。他学习了热带医学,肾病学,急救医学和一切相关的知识。1998年他终于完成了所有住院医的训练,归心似箭,没有带走一片云彩,离开了巴黎。
他回到了热风拂面的塞内加尔首都达卡,他有着精湛的医术,良好的服务和无处不在的社会关系,不久他就成为了达卡最好的医生,他过起了黄金藏娇娘,平地起高楼,金钿击节碎,罗裙翻酒红的幸福生活。

三.塞内加尔丛林医学会创始人

每天喝着法国红酒,开着豪车,出入名人之堂,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风光生活却使法耶医生的心非常沉重。满眼都是嗷嗷待哺的飢民饿殍,到处都有死亡幽灵的游荡出没。在塞内加尔,人们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岁,每个妇女平均生五个孩子,婴儿死亡率50%。许多病人一文不名两手空空地来看法耶医生,眼巴巴的绝望眼神期望法耶医生能给他们带来奇迹。法耶医生的心在颤抖,浑身在哭泣,他经常仰天长啸:“上帝呀,快救救这些人吧!”

他想起了父亲,曾经出钱出力挽救了一位穷苦的母亲,后来她的儿子在父亲的帮助下读完了医学院,成为父亲的助手,他志愿跟着父亲跋山涉水,去到丛林里送医送药。父亲的榜样像一道巨大的阳光,刺的法耶医生睁不开眼,可是光靠自己一双手如何救助着成千上万的病人?他还有自己的三个孩子要抚养,要送他们上大学,他接受了如此漫长的医学训练,已经非常亏负他的家庭,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法耶医生长叹一口气:“算了吧!等到我的孩子大学毕业以后再说吧!”

但是父亲种下的种子,像丝丝火苗燃烧着法耶医生的心。“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不忍心掩面不看这血淋淋的现实,病饿而死的孩子的尸体像一堆堆垃圾一样,被人毫不怜惜地掩埋。父亲播下的种子慢慢地发芽了:“对!我不能放弃我的社会责任!我要做父亲那样的人来帮助穷人,我还要比他做得更好!”

一旦爱心的种子冒出了地平线,很快就会长成参天大树。以法耶医生在达卡医疗界的声名和地位,他发起成立了塞内加尔丛林医学会“The Association of Medical Bushes ”。他被选为主席,从此他走上了为穷人服务的不归路。

四.一美元医生的才情

一辆蓝色丰田牌小车,在烈烈艳阳下发出隆隆的吼声,卷起漫天的灰尘,在茫茫荒原上狂飚。父亲的影子和法耶医生的爱心就像淙淙泉水,一旦流出了地表,就再也回不到千年封闭的地壳以下。为穷人服务的行动,给法耶医生带来了无比清香和滋润心田的甘甜美露。他从2000年开始,他每周三天访问村寨,每次诊费一点五美元,两天在达卡自己的诊所里挣钱养家。从那时起,许多穷人都把他看成救星,称他为一美元医生,他有着一个大大的脑袋,许多病人都把他看着治病救人的“上帝”。有一天,他驾车来到了一个黄沙遍地的小村庄,垃圾随风飘舞,蚊蝇像英美联军在D日轰炸诺曼底一样连天蔽日。一位病人坐在村头的大树底下,一只脚高高地翘起,许多苍蝇不时地停在伤口上,带着渴求的眼神看着他。天哪!法耶医生几乎要叫出来了。他马上测量病人的血糖,258,已经是糖尿病了。这个病人看样子患糖尿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来没有人诊断他,更没有人治疗他。

在非洲,治疗糖尿病是一个系统工程,首先病人不知道如何测血糖?第二他们不知道如何注射胰岛素?也不知道如何服用降糖药?第三他们也不会护理自己的伤口。怎么办?怎么办?法耶医生想,我就是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子。光有医生还是不能解决问题,还需要其他人员的参与。

一回到达卡,他立刻联系有关的护士和其他专业人员,成立了塞内加尔丛林医学护理协会,训练乡村护士。他又成立了非洲妈妈协会,教导妈妈们卫生知识,他被选举为这两个协会的会长,他除了忙忙忙,还得不到一分钱的酬谢。他还积极参与了塞内加尔孩童微笑协会,提升孩子们的精神健康。他还是塞内加尔残疾儿童协会的指导医生和全国公立学校学生健康指导医生。

十五年前,当他得知我们的团队建了一个小医院,请了护士并有了一些基本设备。他主动找到奥利弗牧师和尼尔森牧师,要求免费为我们的小医院服务。自从那时开始,我们请了法耶医生,一个护士,两个药剂师,还有几个看护,建立了内科,妇产科,儿科,并有住院部,医院的业务蒸蒸日上。他也规定了医院的收费标准:看医生一点五美元,自然产生孩子一美元,看护士50美分,药物10美分,由于付给他的工资极其低廉,我们不用投入太多的资金补贴这所医院。

为了更好地为穷人服务,他除了在法国受到的严格训练以外,还极力精通各个医学领域,他极其聪明,许多专业都是无师自通。他可以给病人做剖腹产,也会解读核磁共振图片,他可以给病人做肾透析,也会给病人检验寄生虫感染。有一天,一个60岁的男性肝癌病人来到他的面前诉苦,他的医生宣判他只有2年的生存期。他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做了放射治疗,没有效果。这个病人红红的眼圈,绝望的眼神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于生命的留恋。法耶医生立即给他采用一种全新的化学治疗方法。这个病人活过了一年,两年,三年,甚至五年。他在法耶医生的治疗下,居然战胜了死亡的魔爪。

“法耶医生,快救救我的老婆吧!”一位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蓝色T恤的30多岁的男人,抓住了法耶医生的手,把他拉进了茅屋。这位22岁的少妇已经怀孕6个月了,现在每天晚上高烧不已,剧烈头痛,谵妄和昏迷,她双手在空中飞舞,时不时口吐白沫,烦躁不安、四肢抽搐。这明显是脑型疟疾,法耶医生暗自想。他立即应用了氯喹和青蒿素抑制疟原虫,补液监视血糖。终于第二天她醒过来了,六个月后,当这位妇女抱着新生的婴儿来向法耶医生道谢时,他由衷地笑了,为了这些穷苦人,他什么都愿意做!

我这次给法耶医生带去了一台价值3.5万美元的彩色超声波仪,他高兴得立即把机器打开,在自己的肝脏部位扫描起来。他告诉我他的肝脏没有问题。我只不过告诉了他如何连接超声波探头,他就可以操作这部机器,并且给出诊断,他是多么的聪明呀!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天才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情一——除了维持生计。”他把他的聪明才智都献给了非洲穷人,丝毫不顾及自己的需要。面对一位像高山一样伟大的英雄,像我这般渺小的人站在山脚下,无法辨明他的伟岸,也许要等他离开这个世界,人们从远处遥望山峰,才可以体会到他的险峻和高耸云霄。

五、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贫穷是一场人生苦旅,不仅仅许多非洲病人要含泪面对,法耶医生也生活在清贫孤愤的生活中。他和我们一样,也要吃五谷杂粮,食人间烟火。法耶医生的孩子在达卡上大学,一年的学费要两万多美元。他每星期一、三、五开车去丛林里的村庄送医送药,星期二、四则在达卡自己的私人诊所里上班,他常常开玩笑地说:“我是三天为上帝工作,两天为自己。”经济上不宽裕的法耶医生,从来没有名牌西装,每天开着一辆破旧的丰田车,在黄沙漫天,乱石如斗的莽莽原野上追逐斜阳,他节省每一个铜板,省吃俭用,亏负自己。他一家人就像一朵仙人掌花,在干旱的大沙漠里挣扎着吸取生活的甘露。

显然他一个月赚1000多美元是远远不够自己家庭的开销。他常常对我说:“我有一个贤惠和能干的妻子,她在银行工作,我做公益,妻子赚钱让孩子上大学。”在非洲人工只要0.35美元一个小时,非常便宜,但是他妻子为了省钱,却不愿意请杂工。共同的爱心让他的妻子无怨无悔地付出,让法耶医生毫无顾虑地为穷人服务。
伟大的灵魂常常追求享受自由的生活。一个人的占有物愈少,他的自由度也就越大,贫乏的生活对于法耶医生来说是一种祝福。思想的富有是法耶医生最昂贵的财富!他清贫孤独,他的心经常唱一首离群索居的歌,他不愿与自私自利者共享水果和美食。他情愿走进荒原大漠,与猛兽同受干渴之苦,也不愿与肮脏的的赶骆驼者共坐在水井边。

名门之后,英才辈出。法耶医生的大女儿,已经获得了三个硕士学位:经济,金融和市场营销。17岁的儿子,正在读高中,准备上大学。还有一个13岁的女儿,也学业优异。

17年的丛林跋涉,每个月开车3000公里的紧张生活,法耶医生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高血脂,哮喘病等等。法耶医生经常对我说:“我太累了,我需要有一个人贴身照顾我,提醒我吃药,测血糖,给我准备饭食。”
有一次他把车停在路边,指着一块用篱笆隔开约有两亩的土地上对我说:“这是我的财产,我多么希望我有空在这里退休,过着田园诗书的生活!”在非洲的土地非常便宜,大约1000美元就可以买下这块地。法耶医生的“财产”只有这些?我的心不禁一阵抽搐,他以后怎么养老?

我说:“这次我们的义诊过程中,我来照顾您!”我注意到法耶医生的眼睛有点湿润。我很清楚,他每天紧张地工作,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巨大。他的妻子也要上班养家,无法悉心跟随他照料他,他自己又奋不顾身,毫不顾及自己,他的身体状况当然会越来越差。

我想起了在2013年,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发现他带着一个大大的冰盒,“那是什么?”我带着疑惑的语气问他。

“那里面装着我的胰岛素。”他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注意到,他的右脚背上有一个不起眼的伤口,已经有点化脓了,那是典型的糖尿病伤口,如果不照顾好,用不了一年,可能就会恶化,导致截肢。

今年我见到他时,那个伤口已经有铜钱那么大了,再不注意,截肢是免不了了,可是他毫不在意,为了他心中无限爱护的穷人,他并绝不轻易放手,即使身上有病痛,他依旧咬紧牙关,用生命和鲜血洗洁大地。他身高一米八,却撑着一根拐杖,步态蹒跚,在斜晖脉脉里显得欣长。一阵黄色沙土般的热风吹过我忧心忡忡的脸,针扎似的阳光带着千钧重量压在我的心头,我不知道这位我敬仰的同事,能否像西非大地上的面包树,经历500年的炎炎赤日和干旱狂风后,依然屹立在这贫瘠的黄沙土地上,向饥渴的人们提供水分和干粮?他这颗非洲原野的太阳是否可以永远升起,依旧辉煌?

他太累了,他需要归隐在贝多芬的《田园》里,不再去和《命运》搏斗。每一次当我们的汽车经过他买下的那块土地是,他告诉我这里隐藏着他的梦,他想在那里做一个梭罗似的隐士,建造他梦中的瓦尔登湖畔的小屋。每天他可以用手触摸那喷薄而出的太阳绚烂的光线,可以用他的双手放在小树干上,感觉桃脸牡丹鹦鹉和红嘴火雀婉转歌唱和跳动时带来的震颤。

六.红日西沉
去麻风村的头一天,夕阳给基地涂上了一片金色,我和法耶医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你不能去700公里以外的麻风村,我们要坐车16个小时,你受不了的。”我冷着脸对法耶医生说。

“我必须去,因为你需要我!”法耶医生黑黝黝的脸庞像一个金色的太阳,发出的光芒让我震惊。

“在麻风村有300个病人等待我们,你一个人看不了!”法耶医生断然决绝地说。

法耶医生触到了我的痛处,曾经有一天,我一个人一天看了282个病人,回到家以后,顾不得吃饭,我顾不得伸展一下僵硬的大脑和麻木的四肢,立即瘫倒在床上。想到那一次的戚戚惨惨的遭遇,我又有一点侥幸,他也许不会出什么问题。我同意了法耶医生的请求,我没有意识到,私心让我铸成了九死而悔的大错,可是法耶医生却杖藜徐步登上了大巴,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神色。

非洲原野上的清晨,冉冉红日,曛薰圆平,伴随着千里黄云,绝尘而起,唱响了黄钟大吕,百鸟歌唱的旭日交响曲。这是无比辉煌的时刻,是一个伟大灵魂最精彩的一天。

前面400公里是轻快潇洒的柏油路,这要归功于当年小布什总统要在西非建立一个美军非洲司令部,他大笔一挥,就给了塞内加尔60亿美元,塞内加尔政府用这笔钱建设公路和桥梁。不幸的是,也许是钱不到位,后面300公里的路让我们吃尽了苦头。只有一寸厚的柏油路,在十几吨重的大卡车山崩地裂一般的压迫下,露出了瘦弱的筋骨,到处都是像洗澡盆一样大小的坑坑洼洼,灰尘遮天蔽日,好几部大卡车仰面朝天翻倒在路旁,有些已经锈迹斑斑,看样子有一些年头了。我们的大巴像长蛇一样在巨洞的缝隙旁蜿蜒爬行,不时跳跃着,把我们头顶上的行李震落。一路上只看见3、5个人干活,几十部大型筑路机械停在路旁,空无一人。法耶医生告诉我,这后面的300公里已经修了十几年了,每年以几公里的水平向前进。我心中暗想,难怪我来了五年,这条路还是这样。在中国,我估计大概6个月就可以通车了。

突然法耶医生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张开大嘴急促地呼吸,我默默无语,暗中祈祷上帝,法耶医生不要出问题。突然法耶医生睁开眼睛虚弱地说:“我不舒服,能否请你给我量一下血糖?”
“385”我大惊失色,叫了起来:“血糖太高!”

法耶医生示意我拿他的冰盒,我找到了胰岛素注射液,他谢绝了我的帮助,在汽车起伏的喧嚣声里,颤颤巍巍地将10个单位的胰岛素注射进了腹部的皮肤。他突然眼圈红了起来,低沉的声音像电流一样把我震得脸色煞白。
“我感觉我将会在60岁以前死去,我现在58岁了,还有两年。我希望我像一个战士一样死在战场上,我不希望死在家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你一起来麻风村的原因,也许我会得偿所愿。”

大风呀,干旱热烈的大风呀,我多么希望有一场赤道狂风把法耶医生的荒谬想法统统吹走。这个不吉利呀!你不能说这样的话呀!他敢于直面人生的超然态度和镇静的面容让我钦佩,他就像西非草原上的雄鹰,注视苦难的深渊傲然面对,用鹰爪抠住生命悬崖,用尽最后的力气与命运搏斗。他毫不惧怕生命的终结,让死亡的利钩把他从战场上带走是他最大的希望。

我默默无声地测量了法耶医生的血糖,“190,太好了,血糖下降了!”我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法耶医生的脸色还是黑里透白,精神萎靡,太多的病魔在他浑身的细胞里肆虐,他闭上了眼睛,张开口吸气,不再说话了,车厢里一片静肃,只有车厢外面的风和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起,发出凛冽的呼叫。

我的脑海浮现出莫扎特在最后的日子时漫无边际的臆想。他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严格说来,死亡是人生的真正的终结目的,死亡是人类忠实的、最好的朋友。这几年来我和这位朋友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他的形象不仅不再使我害怕,而且能使我感到安宁,获得安慰。感谢上帝使我认识到死亡能带来真正的幸福。我虽年轻,可是我每天上床都会想到也许我活不到明天;认识我的人谁也不能说我流露出过抑郁、忧伤的心情。”(摘自维基百科)在莫扎特仅仅写了1/3的《安魂曲》,就在1791年12月5日凌晨零点55分,被死神带走了。莫扎特也是死在战场上,他死前最后一个动作是试着发出《安魂曲》中的鼓声。

晚上六点钟,大巴士带着满身的疲倦,一路跳跃了十六个小时,终于到达了肯达谷省。我搀扶着法耶医生,慢慢挪向他的房间,每走一步,他虚弱的双腿,都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拖痕。我们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到了房间,我在测量一下血糖“不得了,只有45!血糖太低!”

我赶紧去拿了一瓶橘子汁,给他补充糖分。他仰头喝了不少,给我点点头,表示谢意后,昏昏睡去。我也回到房间,吃过晚饭后,带着满身的疲惫,躺倒床上。我一直默默祈祷,我天上的父亲,求您看顾法耶医生,我们已经在一起工作过五个夏天,我还需要和他再看几年朝阳升起,见许多麻风病人,上帝呀,请原谅我,我下次一定不让他来麻风村了。

晚上十二点四十分,我的房门被敲得咚咚直响,“法耶医生不行了!”我冲到他的房间,他大便留在身上,满房间的臭味让我不知如何办?他告诉我,他需要洗澡。我按住他的手,测量了血糖,“74,太好了!”我又发出一声惊叫,我给法耶医生喂了几口橘子汁,心中暗自高兴,以为法耶医生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刻。我和同行的尔钢弟兄一起,把他送到了澡房,他坐在地上,任凭水柱浇灌在他那疲惫不堪的身体上。擦干了身子,他又沉沉睡去。

我惦记着法耶医生,晚上基本没有睡觉,第二天一大早,我再次来到他的房间,只见他头歪斜地躺在床上,旁边一堆呕吐物,大便又拉在了身上。我赶紧呼唤他,他还是醒着的。我马上给他测量血糖,糟了,血糖仪显示出错误信息,血糖仪不工作了!我在检查他的脉搏,糟糕,脉搏摸不到了!我立即听心脏,心跳每分钟111,我知道这是脱水引起的心脏代偿。我们必须去当地的一个小医院了!

我们把法耶医生送到了当地的一所医院,我向医生报告了病情,法耶医生有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我告诉他们法耶医生可能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也许是训练有限,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酮症酸中毒?我只好要求马上补充液体,医生告诉我,医院没有,必须上街去买。我说:“请马上去买,尽快静脉补液,病人昨天又吐又泄,糖尿病脱水严重。”
医生说,“那好,我开处方,请你们去药房付钱,我们马上开始补液!”原来在非洲的医院,没有任何储备药物和食堂,所有的药物和食品必须当场购买。

心电图导联连到了四肢,唰唰的响声让我揪心,法耶医生一直用手指着心脏说:“心里难受。”我接过心电图,飞快地扫描了一下,欣喜地告诉法耶医生:“没有问题,只是心动过速,没有其它问题。”我把心电图拿到法耶医生的眼前,他看了一下,嘴角向上翘起,轻轻地笑了,他知道他暂时不会有问题了。

太阳一会儿就升得老高,像一个车轮一样,辐射着永不停歇的光芒。我的心一直在抽搐,怎么办?我是把法耶医生留在这里,我去看病人?还是不管那些病人,先抢救法耶医生?我犹豫了一会儿。我的心一直在纠结,是留在这里,还是离开?

太阳的热度越来越强,空气像点着了明晃晃的煤气炉,一挥手都会抓住几个火星,在这莽莽丛林深处,华氏117度是每天习惯性的温度。我擦了一下大汗淋漓的额头,附身在法耶医生的耳旁说:“我该走了,麻风村还有300个病人在等我。”

我飞速赶到了麻风村,几百个病人像黑压压的云彩一样,笼罩着医院的门口。我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病人越来越多,为了可以尽快看到我,争夺着要求排在最前面,喧闹声像雷声冲击我的耳膜。他们知道,有些极重的病人,我们不一定看得了,我们就会掏出现金,让他们去大医院看大夫。可是他们往往把钱留下,不去看医生,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汹涌的潮水漫过了堤岸,向着下游猛烈冲去。越来越多的病人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我深深地知道,我的病人没有看到我绝不会离开,我只有加快速度,才可以涉过河堤,到达彼岸。稳准快是我的要求,幸好一个当地的护士帮忙量血压,测心率,大大加快了我弄潮的速度。一个小时,已经看了20多个病人,好在他们大部分都是发热头痛之类,没有让我费心熬神的疑难病症。

突然电话铃声像一声声哭泣,把我的神经震得脆弱不安,我的心里敲着小鼓,看着我的翻译,安娜姐妹拿起了电话,是从医院来的。她突然脸色煞白,对着我嗷叫了一声,把电话摔在一旁:“法耶医生死了,心肌梗死。”

瞬间我的精神崩溃了,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声痛苦的尖叫从我的心底深处发出:“法耶医生,法耶医生。”泪水像塞内加尔河水一样洪涛滚滚,冲刷我最煎熬脆弱的神经。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把头伏在桌子上,双手试着去堵住双眼渊源不息的悔恨泉水,两肩不停地抽动,“法耶医生,法耶医生,你怎么就走了呢?我不应该让你来这里,我真不应该呀!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来,一起回吗?”

门口传来一阵阵哄闹声,病人的吵嚷让我有从痛苦的万丈深渊里回到了现实。此刻,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哭泣,法耶医生来麻风村的目的是什么?是要给他们看病,服务他们!我抬起了头,对安娜说:“我们继续看病人。”
一个约莫40岁的妇人来了,我听了她的肺部,满肺湿罗音,发热五天。我的诊断是肺炎,我想给她十四天的抗菌素Amoxillin,可是我怎么都算不出十四天的药物总数,如何给药?我想了足足五分钟,还是算不清楚,我呜咽地说:“我的大脑不工作,不工作!!!”

莫扎特的《安魂曲》响起,一个孤苦无靠的灵魂,在痛苦的深渊里哭号挣扎。到处都是漆黑的一团,我要突围,要去一个光明的天家!到处都是软绵绵的污暗,没有一个肩膀可以靠一靠,没有一堵墙可以依偎。大脑是清醒的,却无法找到光明!莫扎特的灵魂在漂游,厉鬼在撕扯他的生命,灵魂之火终于熄灭了,留下一股青烟,他的生命不再,幸好他的学生Sussmayer苏斯迈尔的灵魂中流淌着莫扎特的血液,接续他的遗命写完了《安魂曲》最后一章。

我也不能停止,我也要向苏斯迈尔学习,要用我的生命来写完法耶医生用鲜血书写了开头的这部书。我强迫自己,继续看病,一个一个地看,辛辛苦苦地看,聚精会神地看。我机械地问病史,像一块木头一样开处方,麻木的大脑强迫自己工作,继续工作。我是在为法耶医生实现他的愿望,服务穷人,死在岗位上。
电话铃又响了,肯塔古省的卫生部门长官电话:“请立即停止看病人,你们这是对死者的不尊重!”
“不,这是法耶医生的愿望,他要我这么做的!他死了,还有我,我要代替他继续看病人!”我揉揉红红的双眼,语不成句地说。
“不行,请立即停止!我们心里也很难受,他是我们的英雄,但是,请你立即停止!如果你不停止,村里的人会觉得你们不在乎法耶医生的死!”电话里的命令如磐石一样坚硬不容置辩。

权威在最遥远卑微的地方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威势战胜了我们的热血和英雄的遗愿。我们不得不告诉满脸沮丧的麻风村酋长,我们必须停止看诊。酋长似乎不动声色,说了一声:“死亡是人生路途的一个里程碑,不要难过!”

第二天,英雄启程了,归于他来的地方。“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英雄终于息了世上的劳苦,去到了天国,他终于可以归到他心爱的土地,吟诗作画,仰面非洲干旱的热风,倾听大自然的交响曲。他再也不用匆匆开车去到莽莽原野,再也不要去煎熬自己的灵魂,去面对人间的炼狱了。他和我们的团队一起工作十几年,和我相识五年,我们一起谈论上帝的赦免和恩典,我们一起祷告,我们一起说阿门!“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现在我们掩面哭泣恳求上帝的恩典,在白色大宝座面前,赦免他的过去的一切,看顾他的一片爱心,接受他无依无靠的灵魂!

当我写到这里,满脸笑容的法耶医生好像依然站在我面前说:“徐医生,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你就是那新生的麦粒,你要代替我把麦子洒在广袤的非洲莽原上!”

英雄没有离开,太阳没有陨落,我将要背负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满身火热,鲜血沸腾地去执行英雄的遗愿。在我的身体里有两条生命,一条接续于法耶医生,一条是由法耶医生改变了的我自己的人生。五年前开始,我们二人一起去麻风村和其它地方救治穷人。那时我们是两个独立的灵魂,现在我们合二为一了。从今以后,我一定会每年带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去麻风村为穷人服务。如果我不去流火的麻风村庄里为穷人服务,不在阳光下微笑起舞,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对法耶医生的忘却!

人的一生,可以独自一人悠闲地在中央公园欣赏落樱纷呈,也可以和爱人在哈德森河边卿卿我我互诉衷情,还可以和孩子们在彩虹旋转餐厅俯视曼哈顿的辉煌灯火。我承认,这一切都是无比美好的,享受生活是我们每一个人正当的追求。但是当我们亲眼看见许多人遭受病痛的摧残,腹内空空吃不上一顿饱饭,在烈日下乞讨求告;当我们看见法耶医生这样的英雄,活生生地和我一起共呼吸,不久却长眠于黄土陇中,我的心就像西非的太阳一样燃烧!

每个人都想体会真正的人世,其实要真正体验生命,必须站在生命之上! 要向高处攀登!要俯视下方!如果我们可以像法耶医生一样摆上自己,为了改变别人的生命而努力,这才是真正享受斑斓美妙的人生,才是最大的幸福,才是人世间最大的荣耀!太阳也许会把我们烧得不留灰烬。我情愿粉身碎骨的燃烧,也不愿意无所事事地做一个只会向世界索取,而不给这个星球带来任何温暖的匆匆过客。情愿像非洲的草地一样在自身的烈焰之中化为灰烬,再得到雨季的甘露滋润而重生!人类的生命,不能以时间长短来衡量,心中充满爱时,刹那即为永恒!如果没有爱,没有给大地带来温暖,没有给别人带来生命的希望,再长的寿命,也如白开水一样,寡然无味!

我暗自梦想有一天,我有了足够的金钱,我一定要在英雄工作过的地方,建一所“法耶医生纪念医院”,我知道,他不在乎,但是我要这样做,建一所为穷人服务的丰碑,让世世代代的人都知道他,敬仰他,让英雄的梦想变为现实,让英雄永存在人们的心中!

我亲爱的读者,我的报道就要结束了,如果您心中有感动,愿意支持我们的非洲事工,请写支票给:Africa Cries Out, 寄给 Jun Xu, MD, 1171 E Putnam Avenue,Riverside, CT 06878, USA, 您将会收到美国国税局认可的免税收据。

电子邮箱:africacriesout@gmail.com,微信公众号:人生天路,
微信号:jun9174343767

我们非常感谢世界各个媒体对我们的报道,让全世界许多人来关注和支持我们五年来的工作,目前我们的技工学校第一栋楼一万平方英尺的教学楼已经完工,我们马上开始学生宿舍的建设。麻风村和达卡的医院也已经投入使用,请访问:www.africacriesout.org,您可以看到我们的全部工作,您也可以网上捐款。

如果您曾经给我们的事工捐款,请查看以上网页第一页的捐款铭牌,如果您没有看到您的名字,请和我联系,我会把您的名字下次列上。我们对所有支持我们事工的同胞们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作者介绍

徐俊, 1979年进入江西中医学院医疗系学习,1984年获得医学学士学位,毕业后进入广州中医学院学习中西医结合免疫学,1987年获得医学硕士学位。1988年赴美在纽约爱因斯坦医学院做分子生物学研究。1996年进入美国纽约医学院康复医学系住院医学习,2000年毕业获得美国临床医学博士和康复医学专科证书。现在为纽约医学院康复医学系助理教授,哥伦比亚大学附属斯坦福医院主治医师,美国康复医学学会会员,拥有美国西医和针灸执照。在美国期间,发表了两部专著,和一些文章。

一生喜好文学,在纽约《世界日报》上多次发表过作品,并接受过美国ABC电视台“Good Morning America”,第12电视台和《格林威治时报》多次访谈。

从2013年开始,多次去西非义务医疗、建立学校和医疗诊所,经历过伊波拉病毒肆掠,也在麻风村为病人服务。

徐俊于纽约 2017年5月15日完稿

来源:徐俊美国纽约 人生天路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