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安娜・卡列尼娜》这本小说,惊讶地发现之前没有太注意思考的内容,就是其扉页上写着这么一行取自于圣经的金句:“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托尔斯泰写这句话的时候,究竟在指谁的冤屈?
几乎所有现代小说评论家在评说这部小说时,都从时代背景入手,从人文主义出发,把安娜・卡列尼娜的悲剧归咎于她的丈夫和那个时代。时值今日,当现代版的安娜走进无数个家庭,造成更多的家庭困境和悲剧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问题的核心似乎不在卡列宁身上,甚至也不是时代背景的必然结果。
那么,问题又出在什么地方呢?托尔斯泰以这段圣经话语作为扉页开篇,又有什么特别的含意?
01
安娜的欲望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本书正文的第一句话引发许多时代以来,几乎所有人的共鸣,并成为引用率极高的名言。它浓缩了全书主旨:幸福家庭向来简单又喜乐;不幸的家庭总是复杂而扭曲。
安娜曾是一个美丽聪明的少女,她对婚姻的期待也曾简单而幸福。然而,当简单和幸福变成每天生活的常态,人们就会因其过于平淡而心生厌弃。有一种叫欲望的东西,就象是一头被平淡捆绑的困兽,总是潜伏在一隅蠢蠢欲动,伺机吞噬人的灵魂。不幸之因即在此。
八年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因简单而使安娜感觉像一潭死水。但这感觉与其归罪于家庭不幸福,不如说来自于她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欲望。受此欲望支配,当有一天英俊潇洒的渥伦斯基闯入她的世界,并且对她崇拜有加,她的生命再也无法平静。
没有理性的欲望产生的破坏作用与它自身的能量和被积压的时间成正比。压抑已久的安娜爆炸了,首先烧毁了丈夫和家庭,然后波及情人和自己,最后殃及儿子。
在这场无情的爆破之中,谁是真正的不幸者?又有谁该为自己的不幸买单?
02
卡列宁的冤屈
当人们把安娜悲剧的一切责任,都一股脑推卸到她的丈夫卡列宁身上时,后者正在怎样的处境中?
首先,身居高位的卡列宁事业有成,而这种成功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奋斗果实,他为家庭铺设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其次,一个男人,必须担负家庭责任。但现实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很难在事业与家庭之间找到平衡。卡列宁尽了他自己的努力。他为安娜名媛贵族的生活方式提供了充足条件,甚至还保持每天与妻子共进晚餐的习惯,有睡觉之前与妻子聊天的时间,这对于一个成功男人并非易事。
任何生活形态和方式,一旦习惯了,就变得廉价而平庸。如同日光之下的众多家庭,这个家庭陷入危机的过程,同样悄然无声,是一个在每天生活不断重复过程中逐渐麻木的经历。
在悄然而临的家庭危机到来之时,作为国家大臣的卡列宁,早已把妻子当作了亲人和帮手,在彼此的关系中,更多的是信任与责任,并以一个丈夫能够做到的最好方式,来体现和表达自己对妻子的尊重和爱情。
只要有时间,他都会准时出现在与安娜共有的社交场合,这是当时社会中一个丈夫所能表达的对妻子的爱护与尊重的最好方式;他甚至也不干涉安娜与人的交往,就算是对方肆无忌惮地在社交场合与渥伦斯基谈情说爱,哪怕到后来苦不堪言,但还是在心里对安娜满怀着一份理解和克制。
在明知道自己的妻子出轨之后,卡列宁忍受了感情的极大伤害,仍以自己的信仰为底线,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愤怒,期待着安娜的回心转意。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在婚姻出现变故时,卡列宁根本就是一个故作镇静的弱者。他无力无助地把一切主动权交给安娜,期待她的回转。
而这一切都被安娜和同情安娜的人看为是一种虚伪。安娜说他虚伪,是因为她觉得此时的卡列宁应该暴跳如雷,但对方的镇静打乱了她预想中的计划,使她无法按自己的设想完成对自己的“拯救”。
说卡列宁虚伪是假,而卡列宁极力掩盖自己的真实感觉是真。作为一个理性的丈夫和父亲,他只能选择隐忍,他知道任何的粗暴行为,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带来更大的伤害和危险,他要顾及安娜的社会角色,他要顾及儿子的未来和儿子与母亲的关系。作为一个理性的社会化男人,他要顾及的地方还远比这些更多。
他唯一最有必要顾及却没有顾及到的,是一个女人在不同时期心理和生理上的需要,和在不同时期的动荡心情以及复杂感受。他甚至不知道“七年之痒”是什么东西,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在他平安美好的家庭之中,会悄然产生这种危机,以至于束手无策。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历来被千夫所指。世俗时代个人主义至上的文化中,人们将卡列宁恪守信仰的做法视为顽固,将他的宽容与饶恕视为虚伪,将他的爱看作无知,反而推崇安娜的纵情之举,称赞其追逐所爱的自由与勇敢。这样的文化,可谓历世以来诸多不幸家庭的肇事者,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愈加受人推崇。
03
什么是我们需要的爱情?
安娜若不怨恨她的丈夫,就无法平静对待自己的良心。
宗教背景和彼时公序良俗之下的道德良知,构成了安娜的道德观和婚姻观,这些为其社会行为划出了底线。遗憾的是,人的观念可以约束人的行为,却约束不了人败坏的内心,“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这罪纠缠着安娜,但她在欲望驱使下无法正视自己堕落的灵魂,于是将对所谓真爱的追求,作为慰藉自我的借口。
渥伦斯基对安娜的追求,算不算是一种爱情?
根据渥伦斯基的家庭背景,可以断定他是一个缺乏母爱,且因此有恋母情结的男子。天真美丽的吉娣只能在社交场合满足他的占有欲和虚荣心;而已经成为母亲的安娜身上母性的成熟和性感,还有她天生的姿质和美丽,立即占据了渥伦斯基年轻的心,点燃了他如火的欲望和热情。
小说记载,安娜告诉渥伦斯基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之后的第一次对话,和几天之中他的心路里程,他似乎根本没有想过,一旦成为安娜的情夫,他们将面对怎样的结局,也没有预想过,他能够给予安娜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他被迫带着安娜离家出走以后,满足了他对安娜的占有欲,情感却立刻变成他的负担。
这时候,渥伦斯基就开始把自己失去的东西看得越来越重要,他的事业、他的社会群体、甚至于他的马,当然,还有怎样来安顿自己未来的生活。这些他用来逃避安娜的借口,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生的必经道路,但他并没有预备为了这份爱情付出任何代价,更没有想到要为他们未来在一起的生活预留道路。
04
不幸婚姻的出路
爱情必须以建立家庭为基础,否则就会被人的情欲所利用,使自己跌入罪恶的深渊。在托尔斯泰时代,安娜这样的情况可能只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个案,但在如今社会,情欲打着爱情的幌子,让人的罪欲和罪性无孔不入地渗露进家庭,残害了多少男男女女,破碎了多少美好家庭,使多少男儿妻离子散,又使多少女人悔恨一生。
面对当今日益混乱的情感与家庭状况,很多社会工作者都希望为现代家庭的重建找到一条出路。他们大体上的做法,一方面,为安娜所谓的爱情和自由鸣冤叫屈;一方面,各人用各人的方法为各种破碎的婚姻家庭出谋划策。他们处心积虑地用自己的方法建立一套套方法和理论,但就是忽略了家庭的起源。
须知,世上第一对夫妻建立婚姻关系的时候,神已为人类的爱情和家庭指明了方向和道路。这些内容几乎全部包括在创世记的这段经文里:
“耶和华神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耶和华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他到那人跟前。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他为女人,因为他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创二18-25)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几点结论。其一,夫妻关系是不可分割的骨肉关系。在上帝的创造中,夏娃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造的,标志着在上帝的创造与心意中,丈夫与妻子就是骨肉关系,而且是先于父母子女的第一关系。没有人恨恶自己的肉体,所以,夫妻之间在婚姻建立的时候,就应该因为对彼此的归属而天然有一种爱的关系,也是因为这样的爱,才甘心情愿地通过肉体的结合,在生活中实现生命的合一,建立一个全新的家庭。
其二,婚姻是一个约。卡列宁和安娜是通过婚姻的誓言建立起二人成为一体的夫妻关系,我们在考量他们婚姻问题的时候,不能回避小说中没有明确提出,但确实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信仰。
婚姻是上帝设立,并通过男女双方立约,在上帝面前建立起来的生命关系,任何一方都没有权力单方面撕毁这个约,或用婚外情的方式破坏这个约,因为这个行为本身不仅是对夫妻关系的背叛,更是对神的背叛。
其三,夫妻是在骨肉关系之上建立起来的爱的关系。“骨中的骨”和“肉中的肉”,既表明他们被创造时的骨肉关系,也强调他们成为夫妻之后通过性而建立起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合一关系。
亚当在神面前对着女人的宣告,既是牢不可破的夫妻关系的宣告,也是爱的宣告。夫妻关系赖以存在的基础是彼此相爱。这种爱,不以对方的付出为前提,而以自己向对方无私的付出为基础,因为爱对方就是爱自己。
其四,夫妻关系的建立必须以信心为基础。神把亚当夏娃结为夫妻的时候,整个过程,亚当都在沉睡之中,而夏娃对她以前的事情更不会有任何意识。亚当在神面对指着夏娃所作出的宣告,是来自于上帝传递给他的信息,这是一种对上帝全然的信心,以及按照上帝的心意与夏娃合而为一的信心。夏娃也是一样。
因此,夫妻关系的建立,不仅仅是夫妻之间的事情,还有上帝在其中的建造与参与,夫妻关系是一个有上帝参与的三角关系。这个三角关系,虽然我们眼睛看不到,但凭着我们的信心,它是在婚姻关系中不变的事实。
婚姻关系中有上帝的存在,上帝的心意必然要成就在夫妻的婚姻关系之中。所以,不管婚姻中出现任何问题,我们都不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而应该在上帝的旨意中寻找解决方法。
安娜的婚姻理念中没有神,她把自己看成是婚姻关系的主导者,在不符合她心意的时候,就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处理和面对问题,完全谈不上对神的信心。她对卡列宁也没有任何信心,当她与丈夫的生活进入平淡期时,感觉到了危机,但作为妻子,她并没有邀请丈夫共同来解决家庭问题。
小说中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提到他们家庭中到底有什么问题,我们只能从安娜婚外情的结果来猜想她在婚姻中的感受,她对危机的反应,要么是压抑,要么就是逃避。不管是压抑还是逃避,最终必然成为心中的苦毒,而苦毒的积累就是罪欲的释放,最终导致悲剧的结果。
其五,夫妻关系需要彼此的付出和维护。夫妻关系是骨肉关系。骨肉会生病,因此夫妻关系之中必然潜藏着危机。
骨肉之躯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系统,当一个部分出现状况时,其它部分就会调动生命的活力,进行帮助和补救,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若是头痛,整个身体都会感到不舒服的原因。婚姻关系也当同理!
如果安娜知道,她与卡列宁的关系危机是丈夫的问题,作为一个身体中最敏感的一部分,她应该以自己积极的努力来帮助卡列宁调动生命的机能,最终使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得到化解。以安娜的聪明,只要她愿意,完全有能力和方法来化解与丈夫之间的隔膜,可惜的是,她选择了放弃,或者说,因为渥伦斯基的出现,她故意选择了放弃!
后记:
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已经过去约一百五十年。在这期间,出现过太多像安娜一样的真实故事,激发了社会更普遍的关注和思考。人们再也不那么简单粗暴地把问题的责任全然推到卡列宁这样的丈夫身上,大家发现,现代的安娜们也必须安静思考,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甚至处境,寻找自己的责任与义务,寻找自己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
虽然间隔着一段不短的历史,再次看完安娜的故事,一如既往地对她非常惋惜,更多的惋惜是她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她能活到四十、五十、六十岁,她将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理解,她会逐渐明白:原来,爱情就是为平安稳定的生活而预备的,当她到了那样的年龄,才能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家庭;才能在相濡以沬的夫妻关系中,体会到究竟什么是夫妻;才能在阳光下依偎着丈夫的肩膀散步的愉悦中,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安娜对渥伦斯基情感,算不算是一种爱情?
除了被这位英俊潇洒的年轻人的崇拜弄得神魂颠倒之外,安娜对渥伦斯基的个性和人格一概不知。她公然投入对方的怀抱,全然不顾公众对她的看法,不顾与一起生活八年的丈夫的情感和颜面,甚至在他儿子面前也不顾及这个幼小的心灵可能受的伤害。
另一方面,她也没有想过和渥伦斯基的未来。作为成年人的安娜,如果真的爱这个年轻人,就应该鼓励他去成就自己的人生理想,帮助他实现美好的未来。然而,没有,一点都没有!安娜在乎的只是自己的感情,自己的需要。我们不能把这些只为了满足自己感情需要的行为称之为爱情。
那么,什么是我们需要的爱情?
我们理解的爱情,是以平安与幸福为目的,以天长地久为追求,以责任和使命为基础,以社会和文化为背景,否则,就不是爱情,而是不负责任的自私。
这样的私情和欲火推动着安娜走向歧途,若要在歧途上顽固地走下去,任何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个让自己安心的借口,这个借口不是为了告解别人,而是为了说服自己,使自己可以顽强地走得下去。
于是,虚伪成为卡列宁的罪名,恨恶虚伪则成了安娜心安理得投入情夫怀抱的原因。
选自约瑟的家
百合 最后编辑于 2019-11-03 22:2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