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留白 黃美廉
艺术是什么呢? 或者应该问艺术本质是什么? 对我而言, 珍惜、重视与把握生命中每一个感动,然后去创造自己生活中的美好事物, 那就是艺术。
我一出生就罹患了脑性麻痹, 运动神经和语言神经都受到伤害。从小我只能软趴趴地卧在床上或地上, 虽然我尝试爬着走, 但不一会儿就跌倒了。我的口水常不自主地流下, 看起来没有一点智力的样子, 医生也判定我活不过六岁。
我的母亲面对自己生下的女儿, 那副口歪眼斜、笨笨傻傻的模样, 就像软泥瘫在那里, 常不禁伤心落泪。有时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心想不如把我掐死, 自己再去自杀。好在我父亲有一个信念, 那就是:「上帝所赐的, 都是对人有益, 凡出于上帝都是美好的」。
爸妈带着我四处求医, 我仍然不见起色。但他们不放弃我, 每天只要有空就会来抱抱我和我玩, 为我说圣经故事。而且他们会抱我出去探望朋友, 并对朋友介绍说: 「这是我的女儿, 上帝爱她, 我们也爱她。」这点影响我很深, 上帝是爱我的, 尽管我的身体残障, 但上帝和家人都永远支持我、爱我。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 中午从幼稚园放学之后, 就被接到阿公阿妈的店里, 爸妈下班后才接我回家。我相当喜欢留在阿妈身边, 因为店里有许多人走来走去, 比我待在家里整天看着窗外的景物及天花板, 有趣多了。
而且阿妈常常弄自己店里的布丁、锅烧大面、红茶、汽水, 还有巷口那家外省面摊的卤昧及炸酱面, 一口一口的喂我吃, 我总是吃得津津有味。但我无论怎么吃, 还是软软一团的瘫在摇篮里。我每天上幼稚园都是保母带着和扶着, 上课的时候像是一个局外人, 因为我既没办法比手语, 也无法写字。
在别人眼中, 我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怪物。甚至有邻居走到我阿公的店前, 看到我的模样, 就对阿妈说: 「你的孙子, 将来只有到马戏团给人看的份了。」当时, 阿妈就只摸摸我的头, 擦着我的口水, 不发一言, 和她平常热情亲切的模样完全不同, 邻居大概也觉得无趣, 话说完就走了。这时阿妈会把我紧紧抱在怀中。现在回想起来, 我才明白, 原来阿妈是多么忍耐, 并坚强的面对别人异样的眼光。
遗憾的是, 我十四岁出国后, 就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也许她在世的最后一段日子里, 记忆中仍有我们一家人, 只是她永远都没办法对那些嘲笑的邻居说: 「我的孙女不是在马戏团给人看的怪物! 她很会读书, 而且还是一个画家哦! 」
而我和南庄阿妈却不像那位台南阿妈有那么亲密的互动关系, 因为我爸爸的工作和南庄离得很远, 所以我大多是在清晨或夜里, 才看到南庄阿妈提着大包小包自制的红龟棵、绿绿的草仔糕、象牙白的萝卜糕, 以及古铜色的甜仔蝶等。我实在很喜欢吃那些东西, 但是南庄阿蚂不像台南阿妈那么善于表达感情。
南庄阿妈是位助产士, 由于山区没有医生, 她当然就成了乡中与附近村子的医护人员。她常常要在晚上去替人接生, 而且有时候一走就是二、三个小时, 甚至更久的山路, 才到达那将要生产的人家。
据我爸爸说, 南庄阿妈接生的人多得数不清。如果我是阿妈接生的话, 也许就不会罹患脑性麻痹, 但谁知道呢? 负责为我妈妈接生的医生, 第二天就出差到外地去。我从出生后就一直不哭, 使得那些助理医生个个惊惶失措, 于是爸爸立刻请人通知南庄阿妈, 阿妈从南庄赶到台南的妇产科后, 找到我小脚的血管, 立刻打了一针, 我随即大哭一声, 就这样, 她救了我一条小命。
但我对南庄阿妈印象最深刻的是, 她和她那只猫的形象。记得在小学五年级的暑假, 因为爸爸出国, 哥哥要准备高中联考, 妈妈就要我跟姑姑到南庄住。我在那里住了几天, 看到阿妈养的一只猫, 硕大又毛茸茸的身躯, 令我心生恐惧。尤其它很喜欢睡在很高的柜子上, 我实在很害怕它跌下来会压死我, 光是这样的念头就够恐怖了! 阿妈偶尔会抱起它, 两个硕壮的身体搂在一起。当我看到这一幕景象时, 给我的感受是一种强而有力, 却又温柔细厉的震撼。
后来, 忘了是爸爸还是妈妈告诉我,那只猫本来是营养不良, 又瘦又小的, 阿妈看到之后就给它打维他命补针, 又喂它吃营养的食物, 结果就成了我眼中的庞然大物了。
我从阿妈身上看到她是那样的热爱生命, 她选择助产士这样的职业, 为迎接新生命来到这世界而努力, 甚至她也珍惜一只不起眼的小猫, 献出她的关怀和爱心。如今我只要一想起南庄阿妈, 就能更深体会生命的可贵, 以及生命内在本质的美与力量。
还有就是我的母亲,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辛苦的伴随着我。在我读小学一年级之前, 妈妈每天都教我识字, 看我指出她所念的字, 她很高兴确认我能读书, 我的智力完全正常, 然而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如的写字, 妈妈就想出一个方法 -- 她握着我的手, 一笔一划的写功课。我妈妈要我认清楚一件事: 我必须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她只能帮助我, 却不能代替我去做每一件事。整整一年的时光, 直到小学二年时 ,我终于可以控制笔写功课和画画了。
我也遇到很多好老师, 例如小学二年级的马治江老师, 他对我妈妈说我很有美术天分, 使我对自己有了自信, 而且确定目标要做一个画家; 以及四年级的吴素蔚老师, 为我打下了很强的中文基础, 使我到美国多年之后仍能用中文写作。我非常感谢上帝让我遇到这些好老师。
在我十四岁时全家移民美国, 我花了三年时间来调适美国不同的文化, 每当我不能接受美国文化或美式作风的时候, 我就会想起小时候, 在台湾乡下被小朋友用手或棒子追着打的情形。一些同学常常欺负我, 甚至有天一位女同学对我说: 「看你这副样子, 书读得再好也没用。」听到这样的话, 让我非常生气, 但我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回她, 所以我第二天拒绝上学, 但妈妈不顾我大哭大闹, 硬是把我穿上制服, 抱上脚踏车, 送我去上学。到了学校吴素蔚老师问我为什么不肯来上学, 我就说出原因, 吴老师对我说: 「美廉, 你本来是很爱读书的, 不要因为别人说你什么, 就放弃你所喜爱的。你喜欢作文, 就应该读更多书充实自己。」听了吴老师的话, 我体会到自己应该读更多的书, 我不能忘记我从小就有的作家梦和画家梦, 我相信那作家梦和画家梦是上帝赐结我的最好礼物之一。
中学毕业后, 我先进东洛杉矶学院,再进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 我主修艺术, 副修心理学。当我闯进大学时, 看到一般同学, 心里有一点自卑, 因为我在残障中学待了五年, 换新环境后没有安全感, 但是我努力作好一个学生该做的事。为了画素描我不知道画断几百只炭笔, 我待在画室的时间也比别人长、花更多时间在读书上。我打字速度又比一般人慢, 但是美国教授大多规定报告用打字的。但辛苦是有回报的, 我从大三到艺术博士班毕业, 都没有向家人要过一毛钱, 因为我靠奖学金缴学费和生活费。
当我在准备博士资格考时, 一天要花七、八小时画画, 还要把论文打好, 交给指导教授检查审核。每天都既紧张又忙碌, 难免有情绪上的起伏和烦躁, 但我向上帝祷告, 求祂赐我平静安稳的心。我就这样以安静的态度, 照着与教授商讨后所定的研究计画和进度, 去完成我份内的事。在接考博士资格考试时, 我心平气和地面对八位美术教授所提出来的问题, 我则用笔在白板上回答, 在教授们开过会后, 我知道自己已经取得博士资格了。
上帝在每个人生命的每个阶段, 都有祂给我们的责任和带领, 如果我们不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好, 如何看见上帝奇妙的带领? 比如, 我本来只在青年会永吉会所教小朋友画画, 想不到我现在也在女青年会、阳光基金会等地教成人艺术成长班,我虽不能言语, 却能教那么多学生!
像我这样一个当年几乎被人放弃的小孩, 在人们看来真是奇迹, 其实只要相信上帝, 热爱生命, 做好我们份内的事, 就能看见上帝的带领, 因为上帝是爱我们的, 在上帝眼中, 祂所创造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这是我所相信的, 也是我所经历的。
生命中存在着许多苦难, 这不能说是谁的错, 因为越想是别人的错, 心中的恨意就越浓, 对自己、家人、朋友都不好,只会产生更大的压力和冲突。求上帝赐给我们一颗平静安稳的心, 勇敢又心平气和的做好该做的事。
有人说, 既然你那么信仰上帝, 为什么不让祂医治你呢?
记得小时候, 我也曾问过上帝:
「主啊! 为什么你不治好我呢? 你知道我多么希望有一个正常的身体, 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
主当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隔天,我去一间书房, 看到墙上有一句话:
Do not pray for an easy life,
Pray to be a strong person.
不要祈求生活平顺安逸,
当祈求成为一个坚强的人。
这句话在我心中一直都有影响力。到现在, 我仍然相信, 如果上帝愿意的话, 我一定可以完全被医治好, 但是上帝有祂的旨意, 祂要我从我的残缺中学到那份属于自己的功课。
曾有人问我: 你觉得上帝公平吗?
我的回答是: 上帝是公平的, 只是有些人的心对上帝、自己、别人并不公平, 才造成了世界上一切的纷争与痛苦。如果每个人都学习以上帝的慈爱来对待世上的人和物, 那么世界会比现在更美丽又干净、有爱心又有智慧吧。
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悲观的权利。但我认为生命是如此珍贵、难得, 每一个生命的诞生, 是上帝的恩赐, 加上许多人爱心的付出, 实在应该好好珍惜。所以我很努力的过着每一天的日子, 因为每一天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
我很感谢基督教信仰给我积极的人生态度, 同时也感谢上帝给我一颗敏锐的心, 去感受生命的美丽, 不论是热情的红、明艳的澄、灿烂的黄、轻松自然的绿、深沈的蓝、冷静的紫、纯净的白及严谨的黑, 都能为青春增添丰富的姿彩!
来源： 宇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