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桃花源”:一个关于世界观的隐喻
孙基立
寻找理想世界
中国东晋时期的诗人陶渊明的一篇《桃花源记》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文章描述一个渔人,穿过一个山洞,偶然间进入一个世外桃源:这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人们丰衣足食,不知道外边发生的战乱。渔人受到桃花源居民的热情款待,临行前,他们叮嘱渔人不要告诉外边的世界有此桃花源的存在,但是渔人却暗暗在路上做了标记,想带人回来寻找这个人间乐园。可是再次去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了。
当我去海外求学时,中国相对封闭,我对陌生的西方世界有许多类似对桃花源的美好想象。我记得离开中国的海关,在香港码头上岸的时候,特地来中国接我的法国密友兰朝我神秘地眨眨眼睛,说:“你的冒险旅程就从现在开始啦!”
我那时20出头,很急切地想知道那个我不认识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人们喜欢穿什么衣服,学校功课难不难?街坊邻里彼此是否熟悉?基督教会是不是如同我想象的一样?兰还是神秘地向我眨眼睛,她说:“我可不能剧透,你应该用眼睛和心灵去观察,我不应该先入为主地影响你的判断。”她甚至连我应该准备什么样的衣服都不愿发表意见。
今日我已经在不同的西方国家生活工作过多年,想起多年前那个懵懂的年轻女孩,第一次背着沉重的旅行箱离开故国,到一个未知的国度时的心境和许多梦想,常会百感交集。我仿佛是那个渔人,按着做好的记号,想寻找一个理想的世界,可是多年以后并没有找到。但是我非常感谢法国闺蜜兰告诉我的:这个世界是靠你的心灵和眼睛去探索的,不可能有现成的答案,每个人都要勇敢前行,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
在这个世界遇到的许多陌生人,看到的许多风景,有时会给我们桃花源一般的幻象,但是当我们真的停下脚步,深入地认识他们,就会发现,其实“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参《传道书》1:9)
幻梦的碰壁
每一个国家,都经历过战乱,甚至教会历史也如此。当我在神学院学习教会历史的时候,我曾经拿着手中的书如同拿着烫手山芋,因为其中白纸黑字地记载着两千年来基督教历史中的宗教战争。
当我真正参与教会生活时,也发现,虽然他们没有中国教会面对的一些特有的困难,但人性中的权欲、虚荣、名利的诱惑仍无所不在。许多当地教会,特别是以华人为主的北美独立教会,在神学教导方面缺乏和整体世界的连接和交流,常把个人观点用一些貌似深奥,其实颇具争议的解经方式包装成“绝对真理”去教导普通会众;在行政上也由于缺乏透明的行政监督,从而产生各类不健康的教会氛围。
我开始反思:教会是否本来就是如此?教会历史不是也证明教会并不是人间天堂吗?只是我以前不知道而已。
然后我再思考为什么我在中国时极少遇到这样的情形,一想其实也很简单:中国教会一直以来处于社会的边缘,受到外部世界的猜忌,只要不受压迫就不错了,更不用提会有什么名利和实惠。因此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依然来教会的人一般都是顶着压力,真正寻求真理的人,或者愿意为信仰献身的传道人。我从小敬仰的许多牧者和教会前辈都如此。在宗教相对比较自由的西方国家,其实负担并不轻省,这种矛盾主要来自教会内部。
不仅在教会,欧美国家繁荣的表象之下,也隐藏着深刻的危机:贫富悬殊,种族歧视,家庭解体。而教会在面临和处理这些尖锐的社会问题时,也常常束手无策。许多年幼时去教堂上主日学的孩子一旦成长到18岁,不再受父母管束,就再也不去教会。我曾经的一位同事,她父亲是牧师,我以为可以和她聊聊信仰,但是她却对我说:“那是我小时候做的事,我现在大了,已经不去教会了。”
在现代西方的社交中,信仰几乎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大家聊运动、娱乐、旅行——但是很少人会触及信仰或者和信仰有关的话题。这里虽然有宪法保护的信仰自由,但是大部分人选择对信仰问题保持沉默。
当我离开中国时,曾经对西方存有桃花源般的幻梦,可是这个幻梦无论是在社会层面,还是在教会层面,都碰了壁。
美好的游历记忆
今天许多人面对生活压力,希望寻找一个理想世界。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存在于现在的时间和空间中?陶渊明没有给出答案,今日也依然没有答案。
同时,我也有一些发现:在波黑战争[1]正紧的时候,我恰好经过战区的一个小村庄,这一带残垣断壁,墙壁上弹孔累累,不时看到拄拐杖的伤兵,但是在村庄的中心,一座简朴的教堂却完整地屹立。我走进去,教堂里烛光闪烁,十几个当地居民静静地坐在里面祈祷,不时有人进来加入他们,也有人祈祷结束后悄悄站起离开。教堂的安静、庄严、肃穆,使人体验到上帝的临在是如此真切动人,他在这炮火纷飞的地方,与战乱中的人们同在,给当地居民带来无声的安慰和希望。我也悄然在教堂里坐下,加入他们。我想起曾经在中国时去过的乡村教堂,经历了战乱、考验和牺牲,在那里静坐也给我同样的感受。全世界的基督徒就在这样的时刻心意相通,彼此祈祷,为战争和人类罪恶祈求宽恕,呼求和平。
有一次,一个热心的基督徒家庭带我去参观一间深山中的修道院。晚祷时分,十几位年迈的修士,用悠长的歌声唱《格列高利圣咏》,声音在空旷的修院中回荡,夕阳照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我没有看到年轻的修士,这是西方国家经历的教会衰退。但是那些年迈修士的脸上并无忧虑,他们目光清澈平静,宁静的圣咏从心中流淌而出。
还有一次,我和闺蜜兰一起到她父母的乡村别墅过圣诞节。圣诞晚餐前,大家换上节日服装,出来一看,她穿了一身中式的红色旗袍,梳了一个中式的圆发髻,佩戴着中国式的发簪;我则穿上一身雅致简约的法国现代服装。我们不约而同地指着对方笑出来。晚上我们一同去法国传统的子夜圣诞崇拜,那个小教堂里大部分是本地人,他们看到我们对调的服装都很新奇,不少人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他们对兰姐姐的旗袍特别感兴趣。从他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原来旗袍是中西合璧的创造:清朝的旗人服装本来是很宽大的,受到西方服饰风格的影响,才变得比较有曲线,更时尚。而旗袍的诞生地上海就是中西文化交汇的中心,这其中也包含宗教信仰的交流。
那个圣诞夜,我以一个新的角度重温了耶稣降生的历史:他出生在父母逃亡的路上,有从异国长途跋涉的几个博士朝拜他,当地的牧羊人也看到一颗闪亮的星辰,向全世界宣告他的来临。基督信仰在各种文化传统中的普世性,在耶稣出生的那一刻彰显于世。兰姐姐同时也向大家介绍我:“这是我的中国妹妹。”我们都是独生女,但是上帝以另一种方式让我们了解了兄弟姐妹的感情。而“弟兄姐妹”这个称呼,适用于世界各国信仰上帝的人,虽然我们属于不同的文化和传统,但是我们都因为彼此的信仰,成为心灵相通的弟兄姐妹。而我们不同的文化和传统,也成为让彼此变得更丰富、更包容、更相爱的契机,就如同上帝以独特的方式爱他的每一个不同文化和性格的孩子。
……
这些时刻都是我在不同国家游历的珍宝,它们留在我的心中,在艰难、失意、痛苦时成为我取之不竭的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的泉源。
一种新的认识
我相信寻找“桃花源”的过程比是否能找到更重要。我没有在任何国家找到“桃花源”,但是我对世界、对人性有了更清醒更丰富的认识。而那些我以为生活在“桃花源”中的人其实也同我们一样,有许多现世的疑惑和挣扎。
反观我今日的世界观和信仰,相比我刚离开中国的时候,有了微妙的改变。虽然我并没有找到“桃花源”,但是在这个旅程中,我重温了人类自古以来存有的理想,从晋代陶渊明描绘的桃花源,到许多大同世界的梦想和幻灭,其中也包括对基督信仰的世界观的重新认识,对基督教历史的反思——这一切都是我在东西方文化里徘徊奔波过程中的精神收获。
当然,这其中也有困苦和艰辛,有居无定所,远离亲人,前途无着的忧虑和孤单。但是信仰像盾牌一样保护我心中的平安和盼望。惊涛骇浪和危险诱惑也因为有上帝的陪伴有了不一样的体验。
我记得当年在巴黎拉丁区顶楼的一间小房间里,我一边读关于伊甸园的论文,完成神学院的作业;一边听窗外的雨滴,狂风呼啸。圣经开篇描述的伊甸园让我想到了陶渊明描述的那个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和伊甸园的描述多么相似!那时的我,生活清贫,学业艰难,但我依然觉得很幸福。因为在伊甸园的描述中,我看到了上帝对人类的爱和祝福,而即使生活在不完美的世界中,看到圣经中这个美丽的花园,心中就会有安宁。
上帝将这个梦想给了我们,说明他的确为我们预备了这样一个世界。我们今日无论在哪里生活,都被这个国度的光明照耀。
注:
[1] 波黑战争,指发生在1992年4月至1995年12月,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简称“波黑”)三个主要民族围绕波黑前途和领土划分等问题而进行的战争。战争共分为三个阶段,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欧洲爆发的规模最大的一次局部战争。
作者简介:
我出生在岭南,在长江边上长大,我游历过许多国家,虽然游历会带来远离亲人朋友的孤独,但是基督信给我带来另一个意义上的家庭和亲人。我非常喜欢用文字表达我内心深处的声音。文字让我找到了许多知音,我虽然从未见过他们,但他们了解我,也是我最珍惜的朋友。
摘自《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