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孩子
艾丽思
1
慧得知自己患上了心理疾病，久久不能接受。她是在身体出现许多症状后求医未果，才转向精神科求助的。她的症状包括着急、头晕、心悸、心慌、无法入眠……她有时甚至恐慌到怀疑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
慧从小就是所谓“别人家的孩子”。小时候，从乡下到城里读书，为了不落后于其他孩子，父母每天对她说的最多的话是：“你要比别人多付出一倍的时间学习，别人周末玩，你就不可以玩，别人9点睡觉，你要10点才能睡。”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慧，勤奋、刻苦，随时随地都要学习。甚至慢慢发展为一种强迫症：只要不学习，她就浑身不自在。
学习是为了考试，考试是为了得第一，目标简单而直接。慧果真不负厚望，从小学到大学，一路都是佼佼者，老师青睐、同学羡慕、父母也为之自豪。
慧的第一次精神危机是在大学期间。考上了985，她忽然间觉得没了人生目标，活着没有意义。她颓废过一段时间，逃课、抽烟、交男朋友——她的危机很快被接下来的就业压力推到了更深处。“如被挤在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时期的地铁人流，几乎不用费力，人潮就会推着你往前走。如果你要逆向而行，那迎面而来的人潮海浪也许会吞噬你，将你踩得稀巴烂。”人生就是不断向前、向钱，还没等慧找到自己的人生答案，接下来找工作、结婚、买房、生子就让她应接不暇，哪有时间去思考什么终极目标。
“这大概就是正常人的人生吧！更何况作为‘别人家的孩子’，你怎能掉链子？”慧说。
2
慧在一所重点学校当语文老师，这职业光鲜而稳定，人们挤破了头想进去，慧能进去，端赖父母托了不少关系。但埋藏的地雷不等于消失不见。而且埋得越深，它释放所产生的能量越大。当慧生完二胎、休完产假回到教师岗位上时，手脚颤抖、无法平静、失眠、暴躁、歇斯底里、巨大的空虚无意义感使她每天早晨从床上爬起来都费力。很多次，她都有从12楼的家里跳下去的冲动。
“我怎么可能会有精神问题？”慧觉得医生的诊断好笑。她从小就进取心强，作为“别人家的孩子”，不仅是因为顺服父母的教导，她自己也卯着劲：只有表现好，才能赢得认可，只有第一名，才会被人记住。她无数次庆幸自己活在了好时代，和母亲相比，作为女性，慧显然拥有更多的机会，无论是接受教育、求职，还是择偶、实现自我，等等，她无法想象父辈们是怎样从那个贫困、缺乏、被剥夺的大环境一路走来。对她来说，一切只要努力，就皆有可能。
“但努力最终是为了什么呢？”慧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就像住着某个怪物，它成天用鞭子抽着、催赶着慧：早晨醒来，脑子里浮现的是一天的工作：该写工作总结了，该找XX同学的父母谈一下，该再出一套试卷……她一只手晃动着奶瓶，一只手在锅里煎着蛋。在20分钟之内，她必须完成做早餐、洗漱、为孩子们着装、然后自己化妆、更衣、吃早餐。完成这些，再把孩子们拎进车里，她嘴里一边咀嚼着早餐，一边发动了车，学校不远（当初高价买这学区房，就图距离近），却要经过几处红绿灯，本来5分钟的路，有时要开上半个小时，晚了1分钟，就可能错过一个绿灯，要多等上七八分钟。慧时常气得在车上爆粗口，把孩子们吓得不敢吭声。
狠心挥别了在老师怀中嚎啕大哭的老二（他才两岁，就被送到了托班），慧风风火火进了办公室，还没坐定，就听对面王老师在炫耀自己刚换的车。王老师和慧同教初二语文，慧教一三班，王老师教二四班，两人表面上客气，背地里却较劲得很。上个学期，王老师的二班比慧的一班平均分低了0.08，王老师在背后说都是因为慧仗着自己是班主任，挤占课后时间补课。慧原本并不在乎学生们的成绩，她知道这分数完全代表不了孩子们的语文能力，但在学校这恶性竞争氛围下，慧迫于压力，变得锱铢必较。
如此一来，慧又拿出了当年高考的劲，上课争分夺秒。“控制、不出差错、分数”是学校的教育哲学，也逐渐内化成了慧的工作准则，慧每天操心的就是如何将这准则细化到教学工作中。当年做老师的激情早被现实磨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就是熬了。
3
慧也不是没想过辞职：结婚时，慧和先生住在一个老小区的50平米的小套间里，公婆帮忙付了首付，先生在银行上班，夫妻俩的收入每月除了还贷款，还能存下一笔，慧和先生说自己想辞职去写作，实现梦想。“难道你想一直住这老破小吗？”先生一句话就像盆冷水浇下来，此后慧再没提过辞职的事。
生老大时，婆婆来帮忙带娃，婆媳相处的压力，两代之间育儿观念的差异，一度又让慧动了辞职带娃的念头，再加上她童年时期被父母寄养在爷爷奶奶家，长大后和父母不亲，是个遗憾，如今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父母完整的陪伴，她一度铁了心要做全职妈妈。但和闺蜜们一聊，又听闻一些全职妈妈的悲惨遭遇，还有丈夫不支持，遂使她打消了离职带娃的念头。
有了孩子，学区房迫在眉睫。卖了老房子，加上积蓄，父母还帮了一把，都赶不上大城市蹭蹭上涨的房价，更何况是学区房。幸好夫妻俩都在体制内工作，收入稳定，又有公积金，还贷压力不算太大。但生了老二就不一样了，压力就像滚雪球一样，夫妻俩只能卯足了劲工作，更不敢有辞职的念头。丈夫因为有销售的压力，时不时还向慧抱怨几句，说慧工作环境单纯，工作压力小，应该更多心思花在孩子身上。慧刚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吞下了。
“这年头，谁的日子容易呀？”丈夫常把这话挂在嘴上。慧不知道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就过成了这个样子。有了房子，需要更大的房子；买了车子，需要换更好的牌子；有了孩子，需要更好的学校；去了东南亚不够，要再去欧美；女人有了家庭，还需要经济独立；有了钱，还需要美丽苗条、永葆年轻……慧总是做着这件事，心里计划着下一件事；过着今天，规划着明天；生活就像个无底洞，填也填不满，哪有满足、放松的时刻？但说到底，这些到底是人的欲望还是生存的需求，人们都懒得去分辨了。
4
为了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妻子、别人家的妈妈，慧一路拼着，丝毫不敢懈怠。但现在她拼不动了，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真的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
表面上，慧生活在一个物质极度繁荣的时代，她能在超市买到所有想要的食物，衣柜里的衣服多到隔一阵就要清理，手机上的APP，让人想买就买、刷剧、刷短视频、玩游戏、购物、吃美食……一个如此繁荣、丰盛、便利的时代，让她感受到的却是深深的匿乏、无力与绝望。再下去，慧感觉自己要坠入深渊，永无天日。
停了工作，慧带着孩子们回了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乡下。爷爷奶奶已去世多年，但老房子还在。请人打扫整理了一下，他们就住下了。乡下信号不好，慧只好放下手机。没有便捷的早点，土灶里蒸出来的红薯、玉米却治好了两个孩子的挑食。夜晚，陪两个孩子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慧和孩子们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孩子们一会吓得直往妈妈怀里钻，一会开心地咯咯直笑。孩子们睡着了，慧仍旧躺着。她想起奶奶，那个曾陪伴了她整个童年却被她遗忘了的奶奶。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光阴，奶奶是个基督徒，时常带她去村里的教堂，慧也听不懂，只当去玩。“你为什么信主呀？”她曾问奶奶，她却笑而不答。奶奶历经幼年丧母、战乱、饥荒、被卖作童养媳、中年丧子、被家暴、被出轨——换作慧，任何一件落在身上，都足以将她压垮。但奶奶却挺了过来，苦难不仅没有推毁她，反倒使她对生命多了一份豁达与感恩，对人多了一份怜悯与宽容，多了一份安定与满足。原来，信仰是苦难给予奶奶的馈赠，慧忽然想明白。
“妞妞（慧的小名）受了委屈，主都知道，主都看见呢！”每次慧不开心，奶奶都这样安慰她。
“有衣有食，就当知足，有粥有咸菜奶奶就很满足呢！”奶奶总是带着慧作感恩祷告。
“爷爷发脾气，他也可怜着呢！他不知道神爱他，所以每天都过的不开心呢！”慧害怕爷爷的坏脾气，总隔他远远的。
“天上的那位神等着我呢，奶奶将来在天上还能见到妞妞呢……”奶奶患病后，虽然身体很痛苦，但却满怀盼望。
……
那时奶奶所说的似懂非懂的话，如今再想起，却是此刻照在慧生命中的光。
“到底是奶奶活得通透呢！此番是奶奶‘召唤’我回来也说不定。”慧想着，她转了一个身，便沉沉地睡着了。
摘自《海外校园》
齐鲁 最后编辑于 2023-10-15 18:08:5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