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与琴
傲洁
华人乐坛有位登上国际舞台的知名钢琴家郎朗，英国好些华裔家长梦想自家也出一位“郎朗”，不管孩子喜欢与否，先买钢琴再找名师，非要孩子学琴练琴不可。
儿女小时候，我家是所住城镇里少数没有钢琴的华裔家庭，只付得起教育局补助、学费低廉的校内乐器班。8岁的小儿子学了几堂，老师问我：“有否考虑直接送他到音乐寄宿学校？”还补了一句：“现在开始栽培，来得及站上国际舞台！”我踌躇半天，问儿子意愿？他嘟嘟嘴：“我舍不得家！”我们又何尝舍得他离家寄宿？只为圆一个“站上国际舞台”的梦？
音符编织成巨网
家里最初只有一部旧式电子琴。儿子的音乐天赋成了我心头的痛，整天向天父祈求一部钢琴，挪走我的羞耻及愧疚感。之后，朋友将直立琴暂置我家供儿子练习，等他通过英国皇家钢琴演奏考试就搬回去。儿子学琴8个月，以优异成绩通过第三级；我想方设法申请到慈善机构的乐器补助金，尚能买一部山叶电子钢琴。老师提醒我：“到第六级就非弹真琴不可。”本以为还有好几年，儿子却没两下就考过五级，我心头那块痛跑回来，跟天父再求一次，又硬着头皮向同一间机构申请补助，对方居然答应。
琴到家后，小儿兴高采烈：“钢琴到了！”
许多个饭后傍晚，儿子用音符织成一张网，传送出神奇的安稳力。那些年间，先生的职涯尚未上轨，经常担忧工作不保；每逢下班回家听见琴声，他飘忽不定的心马上安全着陆。对于我，陪儿子练琴是找回自己的时刻，使我暂时忘却柴米油盐家务事，熄了灯的优雅与浪漫感会自深处微微亮起，听得浑然忘我。
儿子进步惊人，学琴3年8个月考过第八级；从几个音符到巴哈、莫扎特、贝多芬等经典名曲，村落里的左邻右舍听得啧啧称奇，见证了他的身量与琴艺同步成长。
成年礼划下句点
英国学校每年举办两场大型音乐会，分别纪念圣诞及复活节，举凡学乐器及声乐的学生必须参与演出；从小学到中学，儿子从稚气小不点长成俊俏少年郎，家人年年捧他的场。我总觉得，每场演出都是他成年礼的一部分！当最后一首乐曲演奏结束，儿子也在掌声雷动中迈入了人生的崭新阶段，预备承担更多责任。
2015年冬，北英格兰杜伦郡少年管弦乐暨合唱团的音乐总监策划了别开生面的节庆音乐会，配搭1982年英国首席动画公司（TVC London）制作的《雪人》（The Snowman）纯音乐动画做大银幕背景，演出家喻户晓的圣诞名曲《雪人》，我儿应邀参与钢琴演奏。悠扬清脆的琴音自他指尖流出，展开了序幕；观众边聆赏边看动画，沉醉在平安夜一段无言无语的真挚友情里；当动画里雪人牵着男孩的小手往空中行走，合唱团齐声唱起天籁般清灵纯净的主题曲《Walkingin the Air》。
这场音乐会回响热烈，之后每年举行成了既定的圣诞仪式；大批民众年年重返观众席，莫不双眼凝泪，像是共同经历一场净化心灵的洗礼。中学毕业后，儿子不再参与演出；“雪人音乐会”则持续到现在，只有新冠抗疫时停办两年。没有儿子，我对音乐会兴趣骤减；住家一带却有许多忠实粉丝，年年同一时间冒着纷飞大雪抵达会场观礼。
今路过市集，仍被人问起：“你儿子到哪里读大学？大家好怀念他弹的《雪人》啊！”有人称赞他酷似郎朗般帅气，猜他上了音乐系。我暗地自问：“当初为何送走他‘站上国际舞台’的远大前程，莫非有更重要的选择？”脑际荡响我儿那句：“我舍不得家！”
音乐凝聚家庭
英国教育注重音乐，中小学都有专业乐器老师到校授课；一旦孩子学乐，家长开始网购乐谱、接送往返乐团及级别考试场、前赴校内校外各式音乐会……年复年地重复因学乐而有的种种仪式，直到儿女放学或毕业才告终；有些父母抱怨被绑住，等到子女离家独立又怀念起被绑的日子，好想返回那些逐年重复的仪式，重新体验被音乐环绕的幸福感。
许多年前，我被问及：“你那么认真栽培孩子学乐器，是想家里出一个音乐家吗？”不！当然不！我家早已放走他的远大前程。“我只想儿子用音乐事奉上帝。”我回道。浅薄的我，以为做任何事都得有个属灵的理由；如今回味我儿与琴的故事，实乃天父为我家量身定做的完美日常。
过去的艰难岁月里，先生工作再不顺遂，儿子的琴声总能抚平他躁动的情绪；向晚时分，全家窝坐客厅沙发，听他从古典弹到爵士乐，一首接一首洗涤疲惫的心，先生压力全消，精神松弛，肩头重担缓缓滑落！原来，上帝赋予音乐凝聚关系的力量，我又何须为支持儿子学琴找些“属灵”的理由呢？
如果，教学资源匮乏的北英格兰学校没有乐器班，这片萧条的居住地会是何等无聊？如果，家里没有钢琴和一双编织音符的手，无数寄居异乡的寂寥黄昏又会如何度过？音乐在英国文化里蕴含超越务实与功能性的升华力，在平淡生活中点缀起灵性层面的丰裕感，强化人与人的感情，散发着导人向善的力量，被视为正规教育里不能或缺的存在。
最重的份量
儿子离家南下升学之后，那张音符织成的网被他收起，家里空荡荡；工作稳定的先生愈来愈无法安于现状，总想追求更多财富及人生成就。儿女不解：“以前很穷爸爸好好的，现在衣食无忧反而不满足？”
我凝视落地窗旁的钢琴，想念起黑白键上用音符织网的那双手，耳际传来动听乐韵，带我重回昔日饭后黄昏，被琴声浸泡的安稳力里──那是多么美好的精心时光，一家五口被音符紧紧网住；当年的“舍不得”，许是天父显明对儿子“更重要的选择”吧！如今他大学毕业，在伦敦金融业工作；置身丰繁都会更加重家在他心里头的份量，经常系念北英格兰的我们生活可好？
好不容易，先生从中年危机里甦醒，发现万事皆空唯家人最真实，更珍爱天伦乐。我们沿袭家庭惯例，每个周末晚为电影之夜；我预先搜寻及阅读影评，确定片子精彩无不良意识才让荧幕就绪。先生在小茶几摆好水果甜食，向大儿子欢喊一声：“FamilyTime!”儿子旋即乒乒乓乓从二楼而下；我们仨在沙发坐成一排，享受此独特的晚上。
沉实的祭礼
步入中年，我逐渐养成早睡早起的规律；晨曦时分，喝过咖啡移步琴前，我会惯性地边对琴盖呵气边用布抹尘，然后坐上琴凳，伸手触摸琴身。万籁俱寂间，往事自冰凉的手心涌上心头──怀小儿子之前曾经意外怀孕，当时因病服了有害肧胎的药，医生摇摇头问我打算如何？我无法承受地做了人工流产的决定，犯下重罪！自己本已被宣判不能再怀孕了，怎料两年后意外再现；我熬过车祸内伤的苦痛孕期，有惊无险，生下用音符织网的老幺……
天父所赐的这部琴为我主持过无数次忏悔礼仪，我的自咎一回比一回深；自知无能弥补过错及偿还罪债，愧觉不配拥有弹奏这部琴的漂亮儿子。久经时日，我体悟到“基督在我还作罪人的时候为我死”，早已付清我亏欠上帝的债务；我摸着琴盖完成了悔罪仪式，不再自恨了。
今我起床再到琴前，向耶稣晨跪呈上奉献礼，一再重申“将身体献上当作活祭”。世界有五花八门技俩诱我向往名和利，动摇我专注文字事奉的心志；我抚触琴盖放空心思，让沉实的质感进到灵魂深处，重行一遍洒泪及悔罪仪式，而后献上自己做一根自焚的蜡烛，立志为救我的主而活、而写！
一宿醒，窗外白茫茫，大地正在举行雪的祭礼；脑中想起“雪人音乐会”，心却唱着：“主耶稣的宝血，主耶稣的宝血，主耶稣的宝血，洗我洁白如雪……”我泪洒满面，望向天空：“耶稣，我怎能不为你而活！”
摘自《福音》
齐鲁 最后编辑于 2025-01-18 15:15: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