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使小孩
關於九二一,還有另外一個故事。很多年前我因為手汗的症狀,到醫院做胸腺的開刀,一大早開刀房的門口就有很多人在等待,有些是等著開刀,有些則是一臉焦急的家屬等待自己親人開刀的結果,那時我太太陪著我。等我進了開刀房後,我太太看到有位母親在一旁不停地掉眼淚,看著一個年紀很小的小女孩被送進了開刀房。
我太太忍不住就去安慰那哭泣的母親,原來小朋友得到的是一種罕見疾病,一開始肌肉無力、肌腱的反射緩慢,最後肌肉一點一點的消失,直到骨化。
等到我從開刀房被推出來到病房,全身麻醉漸漸退去,呼吸時傷口還非常疼痛,我太太就急著告訴我,剛才在開刀房外遇見的事。她說等你稍微好一點,我們一定得去探視隔壁病房的母親和小女孩,看看能否幫上什麼忙。
隔天,我可以下床了,就忍著痛,跟她一起去探視。我看著那鎮日守著孩子的母親,擔憂疲累全都寫在臉上。我想既然是這麼罕見的病,除了已經有的治療,也許可以嘗試多方諮詢第二個意見的診治,而且她們家不在台北,車程奔波格外辛苦,就提出建議,安排她們住到亞都飯店,並請託我熟識的醫師幫忙做了深入的檢視。
這樣在幾位不同醫師的聯手下做了幾次醫療,雖然沒有使小妹妹的肌肉完全恢復。但幸運的沒再惡化,她們也就回去了埔里的家,之後很久沒有聯絡。
然後九二一地震發生了,地震那天晚上,我心裡頭立刻想起了在震央的她們,我試著打電話到她們家,但已經沒有人接電話,我只能暗自祈禱希望她們母女平安無事。地震後大家忙著救災,九二一不是中部人的事,這塊土地上的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那時台中永豐棧麗緻酒店的蘇國垚總經理跟我聯繫,他說災區缺乏食物,於是我就快速集合了台北的旅館業,把所有的救災物資集合到濱江公園,叫了好幾輛卡車,火速運到中部,然後由蘇總押車,深入災區發送。
當飯店同仁在那邊照料災民用餐,其中有位災民看到蘇總,就問他說你是亞都飯店的人嗎?蘇總說是啊是啊,那個人黯然的說:我認識嚴總裁,你可不可以幫我告訴總裁,我的小朋友在地震時被壓死了……
我接到消息,一時之間無法言語。我想到人生的無常,生命真的是太脆弱了,好不容易逃過病痛,卻躲不掉天災。這小女孩讓我久久無法忘懷!
等到又過了一些日子,有一次我到台中的大學演講,演講結束,正在幫同學們簽名的時候,突然其中有位女同學拿了一封厚厚的信交給我。她很客氣地說,嚴總裁這個請你等一下看。當時還有學生在排隊,我也沒多想,就將信收到口袋裡。
等我上了車離開學校,猛然想起這封信,連忙翻出來閱讀,原來交給我這封信的女孩竟然是那個小妹妹的姐姐。她說:嚴總裁,我妹妹已經變成天使了,但是我很想告訴你我們從來沒機會說的話,我媽媽跟我的家人都非常感謝你,感謝你對我們的關懷……
我的眼眶紅了!我自認為什麼都沒做。生命中隨時都有讓人感動掉淚的事,有時我會覺得為什麼我們不多做一點、多付出一點?當你看到因為你伸出的一隻手,也許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可是你所得到的竟然這麼多,你自己是最大的受惠者。
這並不是說因為你得到別人的感謝而覺得受惠,而是在同為人類的處境,我們必須共同創造人性美好互動的可能,我們同情、我們慈悲,當我們肯繼續對人付出關懷,這種美好就會存在,如此我們的社會就永遠會有希望,會有未來。
結語:生命的價值很早之前,我就為自己預立了遺囑。簡簡單單一百個字,竟然也就交代完畢,無愧也無憾。
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接受電台記者的訪問,記者問我的座右銘是什麼。我說座右銘從小到大每個時期都不一樣,講起來真說不完。他接著又問,那你的墓誌銘是什麼。我不假思索,立即回答:「我沒有墓誌銘,因為我連墓碑都不要!」
記者睜大眼看我。我告訴他:「我早就寫好了遺囑,等到那一天來臨,就把骨灰撒向大海,什麼都不需留下,一切簡單就好。」
這樣的決定,並不表示我是一個灑脫的人,而是我想強調,當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重點不是做完之後有沒有人會記得你。
你生命中所做的每件事,不是為了要留下碑文,期待別人的懷念或是歌功頌德;你的奮鬥、你的努力,儘管除了天地,無人知曉,你都仍然願意以同樣的熱忱去付出。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在當下充分享受了那些付出的過程。
涓涓滴滴,如人飲水,只有你自己靜下心來時最知道。在人生最後的終點上,不管你從事何種行業,你是個總裁、公務員、藝術家或是勞工。我們要問自己的是:我有沒有因為樂在這個「位置」上,而讓自己的生命變得充實而豐滿?
生命的價值不在於一個人的名聲、財富、權勢的有無,也與偉大不偉大無關,而是你是否認真的在過程中盡心盡力,讓自己沒有遺憾。
我想舉兩位我非常欽羨的人物為例,他們都把自己發揮得淋漓盡致,充分展現生命的光彩與活力。第一位是大家所熟知的美學大師蔣勳先生。蔣勳在繪畫與文學方面傑出的成就不需我多說,眾所皆知。五十歲那年,他決定辭去東海大學美術系系主任,專心做一位「自由人」。
系主任是多少學者想追求的職位,它象徵著在學術上一定程度的肯定與位階,有好的名聲、有穩定的生活。事實上蔣勳也樂在教學,帶領著學生上山下海尋訪美的感動。然而最後他選擇不要了,很多人無法理解,不少人會問:「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蔣勳覺得生命中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比系主任的頭銜更值得去追求與探尋。他一方面專注於創作,每年空出一段固定的時間潛心繪畫;另一方面他南北各地演講,著書不斷,就為了致力提升民眾美的觀念與實踐,讓更多的人能夠來欣賞生活與藝術的美。這些年來,無論是他的畫展,或是演講、著述,都吸引極多的觀眾與讀者,影響廣大,蔣勳讓「美」重新在我們的生活中活了過來!這種成就有時候是無法以數字度量的,但正因無法度量,這樣的心更顯偉大!
第二位是前亞都飯店的總經理蘇國垚先生。國垚是我非常得力的左右手,也是我極力培養的接班人,就在他即將在事業上達到高峰時,卻毅然決定要離開他耕耘了二十多年的旅館服務業,聲望與權力都在眼前,一蹴可幾,他卻不要了,很多人也不敢相信。
大家也很想問:「為什麼?」為什麼?我百般地慰留,但也在與他溝通的過程中,對他充滿了敬意。蘇國垚告訴我,他對自己的生命規劃很清楚,工作二十年,接著教書二十年,努力學習了、也要認真付出,然後一生也就足夠了。我記得那時,台南麗緻飯店剛要開始,他受我請託,勉強將計畫延後了兩年,等飯店營運穩定後,他毫不戀棧,立刻打包到高雄餐旅學校教書。
他所追求的並不是一個「職位」,在乎的也不是「薪水」,而是讓自己的生命更完整,且因為給予而熠熠有光。
這樣的蘇國垚,到了教育界立刻成為非常受學生愛戴的老師,他對學生總有用不完的熱忱,面對好學生,他竭盡所能;面對資質較差的學生,他更是傾注全力,利用早上六、七點或下課後的時間,主動免費幫學生補習,有教無類、無私無我,現在想選修他的課的學生每次都得排好長隊伍。
生命有許多不同的追求,「獲得」是一種,「付出」也是一種。蔣勳和蘇國垚的故事告訴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價值是要靠自己去追求創造的。
你必須不斷的問自己,你要成為一種什麼樣的人?而當你選定了以後,你必須熱愛自己所選擇的,盡己所能將它做到最好,那麼你的人生必然過得精采而有價值。
以我個人來說,過去我一直以觀光為主要工作,因為我覺得台灣一定要走出去與世界做朋友,而觀光就是最好的交朋友的方式。
觀光最不具政治色彩,引發的爭議也最少,是強而有力的國民外交。觀光能拓展民眾的視野,讓台灣更具國際觀,也讓國外的人們認識台灣,可說是最友善地與世界做溝通。
這幾十年工作下來,包括後來我出版的書,在在都想告訴大家,我從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個成大功賺大錢的人,我在乎的是當我在一個位置時,是否盡力付出?有沒有我能夠做而沒做的?有沒有我可以分享而我忘記分享的?那才是生命中最大的遺憾。
我一直覺得,人的生命有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個人的「形體生命」,第二個部分則是分享的「智慧生命」(intellectual life)。肉身的形體生命有生老病死,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體力、記憶力都會大不如前;而相反的,智慧的生命卻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的累積,知識與經驗不斷成長,才會達到巔峰的狀態。
對我而言,形體的生命不免會走向垂暮,我的事業也會走到一個尾聲,這個尾聲不是悲觀的句點,而是到了一個階段,一個章節的完成。在計畫退休、淡出飯店舞台之前,為了亞都飯店的前景與發展,我還必須先做好交棒的準備。
無論是亞都或是台灣觀光事業的未來,這兩者都讓我憂心。但是工作總有結束之日,台灣的未來也有其發展學習的過程。我心裡真正放不下的、無法割捨的,卻是年輕朋友們。是的,我身後的交代已經寫好了。之於我個人,可以交代的事情真的不多。但之於這個社會、年輕的你們,我卻還有滿腔的熱情,願我以平凡的人生領悟,一再一再的與你們分享。
我想要和你們一起,張開雙手,向內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向外擁抱生命中每一個與你擦肩而過的他人,學習「做自己與別人生命中的天使」。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收穫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註)只有愛,與對別人的付出,時時。
註:原文見《聖經傳道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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