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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阴影的瓮安官员开始自我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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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李树芬的“非正常死亡”,引发了一起震惊中外的群体性暴力事件,瓮安也真正“走向世界”。事件留下了破损的县城,也留下了疏离的官民关系。与楼的重建、班子的重建相比,官民关系的重建恐怕难上加难。


瓮安官场的救赎

“6·28”当天,有些领导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用衣服挡着脸,怕被人认出来。还有个领导就在附近打麻将,看到出事了,跟人家说别开灯,千万不要声张

“一辆宝马车停在那儿,一个人在车上狠狠地划了一个A4纸大的“恨”字,这种仇富心理非常可怕。”10月27日,在瓮安进行调查的前新华社贵州分社社长刘子富,向《望东方周刊》描述着他在瓮安街头看到的这一场景。

此次,刘子富是奉贵州省委书记石宗源之命,赴瓮安进行调查的。“我已经来了快10天了。我干记者这么多年,头一次在一个县待这么长时间。”经过一段时间调查后,刘子富认为,“6·28”事件并非洪水猛兽,它的警示作用会给中国带来积极的意义,“只要能扭转过来,就会变成执政党的一笔巨大财富。”

后“6·28”时代,走出阴影的官员们也开始了一场救赎。

没有经验只有教训

《望东方周刊》:“6·28”事发当天,县里面的领导班子是如何应对的?

肖松(瓮安县副县长):“6·28”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在开电视电话会,听周永康讲话。听了没一半,我就听说有人开始闹事了。走到门口,发现已经有3000多人围在门口。刚一出门,就遭到一些小青年的谩骂,指着我鼻子。当时人们情绪非常激动,来势之猛,始料未及。从谩骂很快过渡到打砸抢。

我当时马上跟王勤书记报告,说得赶快把大家集中起来一起商量,去做工作。我也很快找到了当时的公安局长和政委,让他们赶紧从都匀回来。说实在的,他们当时给我一种推诿的感觉。直到晚上七点来钟,他们才回来,延误了最佳处置时间。如果早些恐怕就不会这么严重了。

我的处理也有很多麻烦,比如调动警力,因为局长政委不在,我调动不了他们的警力。没办法,我就群发短信给干警,让他们过来做群众工作。

那天刚好是双休日,我们的值班制度形同虚设。按理说,值班的人都应该在办公室的。我们有17个乡镇的书记都到外地去了,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木已成舟了,挤都挤不进来。班子里外地交流干部太多,政府班子里七个人有三个是交流干部,所以一到周末就不在,都回家了。你说到哪里找人?群龙无首了。

作为分管公安和信访的县领导,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没有经验的总结,只有教训的总结。

《望东方周刊》: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政府和公安人员面临着怎样的压力?

瓦龙标(瓮安县委副书记):刚开始的时候特别难受,感觉灰溜溜的,走到哪儿都觉得自己矮别人半截。我也考虑过换工作,换个环境。9月份我回了趟老家,人家问“6·28”的事,我都不愿意谈,但是又没法回避。组织部一个副部长的儿子在广州上学,人家问他是哪儿的人,他说是安徽的,说瓮安觉得丢人。

周胜(瓮安县公安局政委):经过“6·28”事件,很多公安人员心理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我们就得给他们一种人文关怀——带他们实实在在地破案,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我告诉他们,你们应该有愧疚之情。我们的公安局被烧掉,我们的党委政府大楼被烧掉,对我们来说,应该是极大的耻辱。很多不文明不规范的问题,必须在我们这一代彻底改变,在全州甚至全省成为响当当的队伍,这样我们才能挺起胸膛做人。

在有能力制止帮派发展的时候没有制止

《望东方周刊》:瓮安的社会治安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很大变化,那为什么以前那么长的时间里,会那么混乱?存在哪些问题?

肖松:这些年来,我们对干警教育不够,管理不到位,对装备投入不足。由于干警工资低,因此前些年就是靠罚款来挣经费,导致管理混乱。一些人不去为老百姓干实事,搞好服务,而是天天抓赌,这个是要出问题的。另外,队伍里面很多人不是学公安的,对案件的分析等存在问题,导致一些案件有始无终,成了无头案。去年的四个爆破案至今都没有破。

我们公安局对干警的教育,一是要规范干警的行为,二是丰富生活圈,三是限制好社交群。他们有特殊的身份,是特殊的人,搞不好就会有特权的滥用。无原则的宽容就是纵容,纵容就是犯罪。

黄成(瓮安县公安局防暴巡逻警察大队大队长):我们以前还参与过不少非警务活动,包括我也参与过,这是事实。以前移民搬迁什么的,老百姓去闹,政府就会找我们,时间一长,群众都被我们得罪光了。现在不会了,这一届班子很注意,什么事都是政府先出面解决,不轻易调公安了。

《望东方周刊》:瓮安的一些社会恶势力已经存在数十年,这一片土地为什么会成为滋生恶势力的土壤?

黎明(瓮安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帮派的初衷只是靠拉帮结派聚拢力量,有事找人帮忙,后来就开始靠交会费什么的,成了不是组织的组织。改革开放以后,势力的壮大对帮派来说非常重要,以至于发展到后来,好多学生都加入了帮派。

帮派之所以日益壮大,也和政府的软弱和失语有直接关系。他们之间也互相利用。比如说你作为官员,刚调到某个地方工作,你了解到这个地方帮派势力很大,那么你要是想把你的工作做好,就可能会动一下脑筋,与其去打击它,还不如去亲近它,互相利用。比如因为宅基地的问题,政府翻来覆去协调不了,也许和帮派大哥说一下,他去吼一声,就解决问题了。而且政府里有很多人也是那个帮派里面的,即使他不是,帮派里也有一些是他的朋友,他是帮派的保护伞。

我们之前的一些领导,没有想过在有力量制止帮派发展的时候制止它,等它发展壮大之后,已经驾驭不住了。

李长贵(瓮安县雍阳镇党委副书记):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加入黑帮,而不加入共产党呢?首先因为,在农村,党的关怀机制不健全。年轻人一看,那些老党员生活水平比我还低,那我加入你干什么?其次,人们发生纠纷,会先去找政府,政府这边一拖再拖,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人家就不找你,找黑帮去了。他们认为加入这样的组织有安全感,走到哪儿都有人撑腰。另外,公安机关对这些帮派的打击、管制也不够。

所以你让他入党,他觉得没好处没意义,让他加入黑帮,开好车,就觉得自己有人生价值了。这其实是一种歪曲的价值观。

另外,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都有问题。比方说玉山乡有一家,孩子是帮派的,结婚办喜酒那天,很多人过来撑场面,收红包就收了好几万。另一家孩子老实,结婚的时候借了10万块钱办酒席。帮派孩子的家长就特得意,说你看我们家娃多有本事。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后面那个家长就觉得自己家孩子没出息。这是一种悲哀。

瓦龙标:我们之前太注重经济发展,强调以人为本不够。瓮安是个文化沙漠。县城八万人,没有像样的体育场、电影院、图书馆、公园。人需要精神上的东西,你不给他提供,他就会坐在街边打麻将、赌博,甚至加入一些帮派。无事生非啊,瓮安人又有结集的习惯,一闹活动就有好多人跟着上。

“6·28”之后,为稳定干部和百姓的心理,我们搞了一系列文体活动。9月26号,一个农民文化活动开幕。那天刚好下雨,几千人在雨里整整齐齐地坐着;闭幕那天,烈日当空,大家还是一丝不苟地坐在那儿。我当时就很难过,要是我们有个像样的体育馆,就不会这样了。

基层组织网破线断人亡

《望东方周刊》:刚才谈到基层党组织的问题,瓮安县的基层党组织面临哪些问题?

瓦龙标:我认为,“6·28”事件给党的执政敲了警钟。

拿瓮安来说吧,村一级的班子几乎瘫痪——总体素质偏低,年龄偏大。35岁以下的党员占12%,60岁以上的占31%。不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有的即使被发展成党员,发展完就走了。所以整个党组织没有战斗力。当然了,他们的工资待遇也偏低,一个村干部一年只有2400元工资,稍有能力的人根本看不上眼。

村干部在村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威信,村里的工作只能靠乡镇下去的包村干部来做。

乡镇包括县一级的班子自主权太小。比如,乡里选个干部都要州里来批。我认为应该抓大放小,适当把权力下放。另外还有体制上的问题,在基层是无限的责任,有限的政府。权责不统一,干部有时候就会推,说这个东西不是我的责任,你找别的部门去吧。回避矛盾,也导致矛盾越积越多。

瓮安是个教育大县,每年考出去的大中专学生有2000多个,但回来还不到300人。干部里面专科出身的很少,有的甚至是职高、中专毕业后参加工作,上班后再补的党校文凭。全县副科级以上干部真正科班出身的还不到1/6。

我曾经分管过组织工作,对这一块比较熟悉。目前的现状是,在一个单位里,老好人容易被提拔,但他们往往不具备敢想敢干的性格。这样的人工作起来不会造成很大负面影响,但也不会轰轰烈烈。所以选干部还是应该拓宽渠道。

肖松:我曾经说过,基层组织的网络建设,网破线断人亡。

我去一个贫困乡调查的时候发现,一个村里,支书主任一肩挑,一个人说了算,谁来监督你啊?另外,我发现,村里本应有的妇联、青联、民兵、治保等七大组织,文件上有,实际上都是悬空的,就是应付、欺骗上面。

要关注人口占95%以上农民的利益

《望东方周刊》:不论从政府还是老百姓来说,发展的需求都是非常迫切的,但发展必然引发社会矛盾,另一方面来讲,发展太慢也可能导致治安问题,不少刑事案件都是因为百姓过于贫困而引发,那么该如何看待和处理其中的关系?

肖松:瓮安之所以出现“6·28”,就是因为一手软一手硬,重视了经济发展,轻视了社会稳定。

我记得在今年年初,一个煤矿导致当地村子100多人没水喝了,老百姓打着条幅来上访。当时我们就跟煤老板说,不管花多少钱,都得把地下水挖出来。后来老板花了五六十万,愣是把水挖出来了。

我们之前做很多事情的时候,没有从长远的角度考虑,搞得老百姓上访不休。为什么我们中的一些人成了煤老板的保护伞,就是因为利益驱动。最近刚召开的人代会上,提出了和谐矿区建设基金,就是要让矿主们从自己的收益中拿出一部分,让利于民。我们在招商引资的时候,也要考虑到老百姓的承受能力,承受不了就要出问题。瓮安农民占95%以上,这个群体如果我们关注了,发展了,很多矛盾是可以避免的。

李长贵:我们对老百姓利益确实保护不够。矿山开采80%~90%的利润被老板拿走了,当地穷的穷死,富的富死。我们能不能让这些老板每年拿一部分利润出来,保护当地生态和百姓利益。否则日后矿都挖空了,满目疮痍,老百姓也跟着受害。

瓦龙标:最近我们在做这样一件事,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项目开盘,想请县领导出席,说要给一些纪念品。县里商量决定,纪念品不用了,让这家企业捐10万块钱给留守儿童做基金。在瓮安,在外打工的有10多万人,三万留守儿童。县里建议企业用这些钱回馈社会,做些善事,企业也欣然同意。以后我们做事都要按这种态度来处理。

说到矿的问题,强调环境和生态确实很重要。但一个老板在起家时的原始积累同样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你让他不断淘汰落后设备,改进方法,在西部是不现实的。这个从科学发展的角度,还需要探讨一些问题。

“6·28”对瓮安长远发展或是好事

《望东方周刊》:瓮安的干群关系到底存在什么问题?又是如何造成的呢?

肖松:“6·28”事件现场,一些老百姓为什么要起哄、鼓掌?说明我们的干群关系已经恶化到一定地步了。

在干部队伍中,存在一种回避矛盾的心态。干事的不如站在旁边看的,站在旁边看的不如在家看的。还有这样的说法,“家事国事天下事,不问事平安无事。”很多干部党性原则丧失,正义感淡化。“6·28”当天,有些领导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用衣服挡着脸,怕被人认出来。还有个领导就在附近打麻将,看到出事了,跟人家说别开灯,千万不要声张。

官员的回避,导致小事变大,大事变难,难事变乱。我们的信访案件一直居高不下,群体性纠纷成为最大难题。积怨太深,积重难返。

不过经过这四个月的整顿,大家工作作风还是有了很大变化,也赢得了相当一部分民心。

瓦龙标:几十年以前的老百姓什么都听上面的,现在不一样了,老百姓要求高了,就需要我们提供给他们配套的服务,但我们的干部服务意识跟不上。

李长贵:其实,我们90%的干部是很有能力的,但是公仆意识和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不够。

我们那儿在今年8月份又出了件事,一个人掉到一个泡椒厂两米深的辣椒缸里,另一个见义勇为去救他,结果两个人都死了。这个事情比“6·28”还复杂,家属把医院都包围了,还有很多人围观。当时我们处理比较及时,从人道主义等各方面给家属做工作,迅速把这个事情化解了,家属也很快把尸体搬走下葬。这个事情在解决上就比较果断,而且找准了着力点。

干群关系的恶化,有的时候也有老百姓的责任。我有时候就想不通,以前我们的老百姓吃的是玉米饭、洋芋,穿的是草鞋;现在吃猪肉,穿皮鞋,为什么矛盾越来越多?一些老百姓总认为优惠政策是国家该给的,不管自己有理没理,都会一个劲儿地去上访。所以,在加强干部教育的同时,也要对老百姓进行一些教育,让他们懂法、守法。

我现在就觉得啊,“6·28”事件早爆发比晚爆发好。瓮安存在的矛盾,其他地方可能也存在,但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先意识到了,就要先解决。从这点上来说,“6·28”事件对瓮安的长远发展或许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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