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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 约──恋爱婚姻家庭见证系列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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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书琴

2005年4月24日,离第一次见面正好5个月的那一天,我和利未终于携手踏进了婚姻之旅。

由于恋爱前两人就已经明确“婚姻是一种对神的呼召和对彼此的服事”,结婚后两人也仍然会花大量时间进行心灵上的沟通,所以,结婚四载,我们夫妻之间基本算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这并不意味着婚后的日子就一帆风顺了。毕竟,婚姻不止是两个人的感情关系那么简单,婚后不久,来自二人世界以外的“第三者”的试炼就接踵而至。

试炼之一:蜜月宝宝

婚后才一个月,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我一下子懵了!

说实话,我虽然立志成为一个“贤妻”,但从未想要成为一个“良母”。甚至,母亲这个词对我来说是非常异质的。或许,因为原生家庭影响,我从小感受到的母爱也很少,信主前便很不屑于冰心所提倡的母爱。即使在信主后,我在爱情观、婚姻观上逐渐归正,但在“生育观”上仍然无法走出昔日的阴霾,不明白为何神要让人类“生养众多”。对于生命的诞生,我仍然持一种尼采式的怀疑态度:“生命充满苦难与罪恶,所以,一个人最大的幸运就是没有出生,其次的幸运就是突然夭折。”当然,我会以为,人若出生后信主了,苦难和罪恶都被主的宝血更新了,那样也不错;可是,如果,一个生命从来没有出生过,也就不会经历苦难和罪恶,岂不更好么?

不过,上述这种虚无主义的想法只是掩藏在我内心的最幽暗处,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察觉。所以,我才会在见证文字中表达对母性、对童心的歌颂,但实际上,面对真实的母亲们,尤其是生好几个孩子的母亲,我潜意识中会起怜悯之意,觉得在一大堆尿布中消耗青春,实在可惜;同样,面对真实的孩子们,尤其是刚生不久的婴幼儿,我潜意识缺乏温柔之心,偶尔逗逗他们、抱抱他们还行,真要天天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他们,我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有什么恒久忍耐!

所以,我本来的计划是婚后尽量不要孩子,即使要也得等到30岁以后再说。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神似乎知道我内心最幽暗处的意念,而且还非要兴起环境将这些意念曝光出来,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本能中第一反应就是不愿意要这个“蜜月宝宝”。不仅从形而上层面,我不能接纳生命;从形而下层面,我也拒绝他/她的到来。我非常冷静地向利未列出两大理由:我们经济上不成熟:无户口,无住房,也无积蓄,怎么提供给孩子物质保障?我们心理上也不成熟:两个人刚刚进入丈夫和妻子的角色,还没有好好经营,现在就要迅速过渡到父亲和母亲的角色,怎么能适应得过来?没想到,利未得知我怀孕倒很高兴,认为儿女是神赐的礼物和恩典,虽然目前有各种难处,但还是要对神有信心。

信心不是说有就有的,根本原因是我无法如他一样,将生命看作神赐的礼物和恩典。我不愿要他/她,但又不敢弃他/她,知道堕胎是得罪神的事情,绝对不能做,不禁愁烦起来。所幸的是,教会的弟兄姊妹得知此事后都纷纷鼓励我要有信心。被他们这样一鼓励,或者说,被某种属灵气氛一感染,几天后我还真是“信心”大增,最后就决定不看环境,靠着信心往前走—其实后来才发现,我当时的信心并不是真的信心,而是没有经过考验的英雄主义情怀而已。

当时我在一家杂志社作记者,然而,既然怀了孕,自然再无法抛头露面作记者,我便给主编打电话辞职。这位主编一向待我很好,也知道我们夫妻的经济状况,得知我怀孕,便善意地劝我把胎儿拿掉。她自己也有一个6岁的女儿,深知为人母的艰辛,所以语重心长地现身说法:“生孩子对女人而言是非常大的牺牲!生了孩子,身体就会迅速衰老;生了孩子,事业就会一落千丈;现在你刚工作,文章写得不错,领导也很欣赏,应该先在事业上有一番作为,等你们经济状况好转以后再生也不迟……”

记得我当时颇为英雄气地说:“我是基督徒,相信上帝,圣经说胎儿也是有灵魂的,不能堕胎!”主编不由得叹了口气:“我知道,但现实就是现实,别那么理想主义。”其实她对人性的洞察比我更深刻。可惜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多英勇,以至于辞职那天去参加祷告会的路上,当我看到公交车后座上张贴着那么多的医院人流广告,不禁涌起一阵逆潮流而行之的道德优越感!

然而不久后,现实就证明,我那由“信心”泡沫吹起来的理想主义在环境面前,何等不堪一击!

那是2005年11月的时候,母亲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我们是否考虑买房,她可以先借我们一笔钱。我此前并没有考虑买房,觉得两人过小日子,租房也挺好,一买房不就成了房奴吗?但现在不一样了,添了一个宝宝,也就添了一份责任,便去打听北京的楼市价格。我本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人,不打听则已,一打听简直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北京的房价涨得这么快!于是,心急之下,我们开始马不停蹄地搜房、问房、看房。我已经毫无心思复习,更毫无心思读经灵修,每天都捧着一张北京最新楼盘地图,一个接一个打电话,或一个接一个跑楼盘。甚至有一次还碰上了类似黑社会的团伙,想对我们敲诈勒索,我和利未都没什么社会经验,怎能敌得过他们?

我本来就是性格好走极端之人,怀着9个月的身孕,奔波于华屋美厦之中,周旋于江湖险恶之间,心态变得越来越浮躁,也越来越愤怒,也越来越自责。我常常这样迁怒自己:“你看你多蠢!以前怎么就没有一点经济头脑,乘着房价偏低时买下呢?研究生毕业那年,你不是有好些同学都凑了首付买房吗?瞧人家多聪明,而你呢,完全不问世事,却想着要去做什么基督教文字事工,自以为义,自命清高,看看,现在落到什么光景?!还不是要为买房奔波?还得花更高的价格!生活如此现实!更可笑的是,你世界的好处没抓到也罢,主内的事情也没做出什么名堂来呀,当初还自以为是为主做工呢!就你这德行,真是羞辱主名!”

很快,这迁怒变本加厉起来:“你看你,一步错步步错,以前没买房子就是大错,现在还要生孩子更是错上加错!本来,你和利未二人世界过得悠哉游哉的,也不必为世俗生存发太大的愁;现在呢,出现了这个小“第三者”,还没生下来,你就已经为他/她丢了饭碗,没了工作,还要为他/她买房子,将来,你还得为他/她储存教育费啦生活费啦,累死了!你说,他/她是不是一个小拖油瓶?早知今日,你当初还不如不生他/她,免得受这么多试探!”

这样,所有的后悔、愤怒、沮丧、忧虑全都涌上来,把对自己的不满转化为对腹中宝宝的不满,我开始后悔当初怎么会凭着所谓的信心留下他/她,而这“信心”又是多么反讽啊!

所以,买房那段时间,我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悔不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自怨自艾、自暴自弃,自怜自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从神而来的平安喜乐。我居然忘了刚重生得救时还对自己豪言壮语地发誓过:“一箪食、一瓢饮、一张床,跟随主,足矣!”居然忘了我刚结婚时还对利未高言大志地劝慰过:“不要忧愁,我们在世上是客旅,是寄居的,要多多仰望天上的城!”不过一两年,我居然为买房患得患失,本相是多么刻变时翻不可靠呵!

然而,我这样败坏,神还是大有怜悯。碰巧教会某团契的带领人夏弟兄、梁姐夫妇刚购置了一处新房,得知我们要买房,便甘愿以诚相待,将旧房转让。当时我们几乎认定这就是神的预备了,于是向父母借钱买下房子。由于过度奔波,整个身心都有一种耗尽的感觉。

2006年2月1日,我生下女儿雅歌。生产之苦令我刻骨铭心地难忘,所以出产房后,我哭哑着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

不过,生产苦,养育更苦,我婚前就预感自己难以胜任“良母”一职,没想到事实的确如此。照料宝宝是需要很多很多经验和常识的,而我大概是天下第一个没经验无常识的母亲了。所以,雅歌满月后,当我一个人看顾嗷嗷待哺的宝宝,真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感觉,唯恐她饿了没吃饱,渴了没喝好,头长偏了没睡正。又有好多好多的疑问:为何书上说两个小时喂一次奶,我家宝宝每隔半个多小时就要吃奶?为何人家宝宝牙出得那么早,我家宝宝迟迟不出?为何我家宝宝晚上爱哭,是不是缺钙缺锌?每当一有疑问就慌慌张张地到我所崇拜的google上查询答案,而非先安静求问神。记得为了查找哪个品牌的鱼肝油和钙片最适合婴儿,我天还没亮就起床在google上搜寻好几个小时,当知识贫乏的我面对知识爆炸的信息量时,却头昏脑胀,最后还是不知如何选择品牌。其实,当时的我最缺的,不是知识,而是一颗对神信靠交托的心。

试炼之二:父亲压力

雅歌五个月的时候,父亲从家乡来到北京,催促我尽快外出工作,他好在家照料雅歌。我那时才知道,在父亲的价值观里,我不去工作已经成为罪不可赦的一件事情!

父亲的话说得很严峻:我不工作,反而当家庭主妇,这么多年念的书就是白念了,女性年纪越大找工作越难,势必被激烈竞争的社会淘汰,此其一也;我不工作,仰赖丈夫供应,在家里就没有底气、没有地位、没有发言权,此其二也;我不工作,家中又无积蓄,还需还贷,将来抚养子女必然举步维艰,此其三也;我不工作,父母在家乡都感到颜面无光,面对亲朋好友抬不起头来,此其四也。

其实,父亲列出的前两点:因我不工作就会成为社会上和家庭中的“弱势群体”,我并不认同,但他列出的后两点我却无言以对:是啊,我呆在家里如寄生虫般,让利未徒增负担,又让父母徒蒙羞惭,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我从小到大,很容易被他们的言语刺伤,这也罢了,问题是,我也很容易被他们的言语捆绑。自我捆绑的结果是,我会全盘否定这些年神对自己生活道路的带领,尤其软弱的时候,内心常常指责自己、埋怨自己、仇恨自己,认为自己太没出息了,何以苟安于世?!

颇有反讽意味的是,在父亲来京催促我迅速找工作的期间,我正好给一家主内文字机构作一期期刊,主题由我自定。我立即想到的就是写“工作与信仰”这个主题,因为面对父亲在工作问题的指责,我不得不思考,作为基督徒,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然,标准答案比比皆是:我们的工作是一种呼召,一种天职,问题是,这样的工作观和工作实践如何才能一致?我固然相信做家庭主妇也是一种“工作”、一种“呼召”、一种“天职”,可问题是,我如何面对父母的失望眼神?如何面对家庭的经济压力?甚至如何面对我自己的“罪疚感”?借着细细考察圣经中的工作观,往昔历史上属灵前辈们的理性思考,当代境遇下弟兄姊妹们的工作体会,我最后带着复杂的情绪在期刊前言中总结道:“荣耀神,作盐作光—这是我们在熙熙攘攘中疲惫的工作理想!”

然而,理想只是理想,现实却无法让我超脱。我还是决定要摆脱“家庭主妇”的定位。不过当时雅歌刚刚半岁,仍需母乳喂养,我便婉转地对父亲承诺,等宝宝稍大一些就去找工作;对于他时不时尖锐的批评,我也只好忍着。可惜父亲是急脾气,却对我忍无可忍,两个月后便气冲冲地回家乡去了。

试炼之三:疥疮事件

到了雅歌八个月的时候,为了履行对父亲的承诺,我开始去找工作,便请来一名小保姆照顾她,没想到新的试炼又降临了。

那是雅歌十个月的时候,她突然开始每天半夜哭,而且身上长了许多奇怪的脓包。后来到儿童医院一查,没想到竟然是疥疮!原来,那小保姆刚来北京时,住在职业介绍所条件很差的地下室里,被传染得了疥疮,这病是有潜伏期的,所以她并不知情。到了我家,雅歌不幸被她传染上了,而我和利未随后又不幸被雅歌传染上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大病,但对于很少得病的我而言,简直就和约伯全身所长的毒疮一样可怕,听到诊断结果的那一刻,仿佛五雷轰顶般,我当场就在医院失声大哭起来。

于是,我们全家开始了漫长的医治过程:每天烫被子,蒸衣服,煮毛巾,每天消毒家居物品;每天数次将硫磺软膏涂遍全身上下。悲剧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家庭,利未心态还算冷静,而我完全是惶惶不可终日。虽然也频繁祷告,可祷告再多,信心不够又有什么用?我祷告时根本没有喜乐和平安,只有绝望感,深深的绝望感。看着雅歌全身遍布那么多巨大的疥疮,听着雅歌由于搔痒而难受得夜夜啼哭,想着那些恶心的虫子在雅歌皮肤表面猖狂地蠕动,我悲伤如洗,愁苦如织,恨不得替她受罪;又极为自责,怨自己性格怎么如此马虎,没有照顾好女儿,真不配做一个母亲!有几次心力交瘁到了极点,也会迁怒于小保姆几句,事后又后悔地向她道歉。现在想来真是很亏欠!但因为对神的信心软弱,我没有办法饶恕自己,没有办法饶恕别人!

弟兄姊妹们一拨接一拨地来探望我们,给我们送药,帮我们收拾,为我们祷告……我很感激他们的爱心,但还是痛苦不已。因为几个疗程下来,雅歌身上的脓包不仅没治愈,脚掌上又开始密密麻麻地长出另一种奇怪的脓包。岂不是雪上加霜么?我不住地问:神啊,你究竟在哪里?救救这个可怜的婴儿吧!

新的一轮疗程又开始了,而雅歌还是夜夜啼哭不肯睡,日日擦药不见效。这时,我已经精疲力竭,觉得疥疮事件完全超过了当时的信心承受力,等待她被医治的过程真是煎熬,于是陷入到极大的挫败感中,又觉得自己的育儿能力太有限,便决定将雅歌送回老家,让她在南方疗养一年半载再回来。

于是,紧急中只好近乎无奈地选择回利未的老家福建,他家在偏远乡村,医疗条件很差,但他父母信主。不过我那时依然把治愈的希望放在医疗上,而不是神身上,所以心里仍然存疑。靠祷告,能行吗?

直到回老家后,才不得不承认,公公婆婆真是大有信心的人,毫不夸张地说,凡事借着祈求,感恩、祷告。是的,我也祷告,可我的祷告充满哀怨的叹息,而他们的祷告则充满喜乐的赞美,以及真实的交托。公公婆婆见我天天忧心忡忡,不禁摇头叹息:你信心太不够了!于是,有一晚,他们专门带着我做同心祷告,他们祷告中所散发出的刚强力量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久,在公公婆婆的大能祷告之下,雅歌身上的疥疮和脚底的怪病也不治而愈了。

这些小事不仅使我的信心渐渐增长,也让我的信仰发生了某种更深的平衡。以前,我很不屑于因神迹奇事、病得医治而信主的经历,认为太俗,不够深刻,应该多关注心灵层面神的医治;但现在才知道是自己二元对立的精英意识作祟。只有当我和我所爱的人亲历病患之痛,才能体会到健康是何等重要的一件事!从疥疮事件以后,我开始体会其他弟兄姊妹为病痛忧愁的心了,因为自己经历过。我也开始学习在各样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信靠神了,因为自己经历过。

试炼之四:母亲风波

雅歌的疥疮被治愈后,我一边计划写作自传,一边继续照顾女儿。她的小手牵着我,开始一点一点学迈步、学走路、学说话。阳光下,我抱着她唱歌、跳舞。她开心极了。

那时,我也看了不少主内婚姻家庭辅导书,大多建议母亲们在孩子3岁前花更多时间和他们建立亲子关系,以帮助孩子更健康成长。其实从感情上来说我也愿意在家一边写作一边照顾雅歌,但还是鼓不起这个勇气,因为内心仍然充满太多负疚。一则父母见我还是考博再度失利,非常失望,更加焦虑于我的未来出路,所以觉得只有去工作才能让他们高兴一些;二则我自结婚后也一直为在经济上不能为利未分忧解难而自责,所以觉得只有去工作才能让他轻松一些。

在这种复杂心情下,我作出一个决定:先找份工作,同时邀请母亲来京专门为我带宝宝。我如是宽慰自己:什么写作事宜先暂搁置一边吧,反正神目前也没有开路;什么亲子关系也暂搁置一边吧,反正3岁前的孩子也没有记忆。谁知,我这一决定反而引出更多家长里短的事情来。

很快我就到了一家主内文字机构做编辑,不过,工作虽然安定下来,但家庭却开始出现“危机”—这主要与母亲有关。

或许是从小感到家庭整体的冷漠,我和母亲从小就很生分,没有太亲昵的母女感情;这十多年来各自天涯,沟通也很少。所以,当我真正和母亲共同生活后,才发现心灵的距离竟然是那么地遥远。

母亲最初的不满是针对我的信主。她觉得正是“痴迷于基督教”才让我的生活道路越走越窄,选择了一条和她的期待大不一样的事业之路和婚姻之路;母亲后来的不满便是针对利未和他的家人。由于利未妹妹来京工作和我们同住,而利未弟弟读大学的生活费也由我们负担,所以,母亲心里很不平衡,总对我说:“利未既然成了家,就应该优先为你们小家庭的生计考虑,而不是他的大家庭。当年买房时怕你们银行按揭负担太大,才到处筹钱给你们,连我当月工资都拿出来了,电视机都没舍得买一个。本来,买房应该由男方家庭出钱的,这也罢了;最不应该的是,拿的是我们家的钱,居然还得负担他们家的人。我们家只想着为你们省钱,而你们反而要贴钱给他们家!你说我心里怎么能平衡?!”

加上母亲是一个内敛而细致、敏感而多疑的人,甚至从一些细节上做主观判断,利未爱他的家人胜过爱我,便常常在我耳边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别对利未太好,都是基督教的教条禁锢的!要你一味顺服,自我牺牲,都信傻了!”

这样的话听多了,我便开始反感,觉得她怎么会有上述可笑的想法?怎么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归根结底,都是私有观念的问题!什么“你们”、“我们”、“他们”的,不都是一家人嘛,应当如教会弟兄姊妹一样同心同德才好,何必要分那么清楚?

于是,我反过来劝她宽容大度一些,又帮着说利未家人的好话,她听不进去,反而更生气—大约觉得我吃里扒外、不能同仇敌忾吧。两人每每争执到最后,她拿出的杀手锏﹕一律都是当年借给我们那么多钱买房,做出了何等大的牺牲!我一听她说这件事,的确有一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深深亏欠感,又后悔当初走错了一步路,不该向父母借钱,导致如今受人恩惠,无话可说。亏欠和后悔之下,我也当仁不让地说:我们很感激你,但你放心,我们会还的,哪怕我们把房子卖了也要还给你!

与此同时,利未也受了连累。我生气之余做不到智慧之举,晚上总会把我的烦恼、我的忧愁跟利未倾诉。他很心疼我,于是跟着我一起烦恼一起忧愁。

当然,即使我不倾诉,他也看出我母亲一天到晚脸色沉郁,毫无喜乐,对他颇有意见,于是,利未逐渐害怕面对我母亲。虽然他一直努力想取悦她,给她买花、买衣服、买生日蛋糕……但母亲似乎对他成见很深;同时他也觉得,欠我母亲这么多钱,犹如寄人篱下一般,很不是滋味,着急把债还清,所以总想赚大钱—这种着急的心态自然会影响他的灵性。

他作为女婿,最焦虑的就是不知如何跟母亲做深度沟通。其实,我作为女儿,也同样焦虑于不知如何跟母亲做深度沟通。我发现,虽然做了这么多年的母女,但她的世界观、价值观、金钱观、婚姻观和我几乎格格不入,她在意的我不看重,我关注的她无法体会,除了带宝宝、做家务以外的事,简直没法深度沟通!

然而,沟通是当务之急,圣灵在我心里催促,我才开始为家庭的关系迫切祷告。以前,我也很努力为母亲祷告,祷告的主题都是—让母亲快点信主,她信主了,生命就会有改变;她改变了,我们家庭的关系才会改变。后来,圣灵逐渐也让我看到母亲没改变是因为我没有改变,就因为自己的傲气和“骨气”,没有成为柔润的光和调和的盐,家庭关系才如此紧张。此外,我和利未也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需要在生命性情上更谦卑,需要在生活细节上有智慧;更重要的是,需要对母亲有更多的接纳和爱……

不过我虽然清楚这些属灵道理,但做起来实在太难。我也主动和母亲沟通过,道歉过,虽然当天的气氛有些缓解,但因为根本问题—该不该照顾利未家人的问题没解决,几天后气氛又会再次紧张起来。

到了2008年年初,父亲来到北京过年,也逐渐受母亲影响,开始生出对利未和他家人的不满,家里的空气仍然压抑。虽然只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情,但背后所象征的冷漠、偏见、自私之爱却令我心里极为压抑。10多年前,我就活在原生家庭压抑的气氛里,如今,我还要让自己小家庭的气氛继续压抑下去吗?

回顾这段不堪往事,我不知如何表述。和利未结婚三年时间,我们夫妻几乎没有争吵过;而母亲来京一年时间,我们母女竟然爆发过三次激烈的争吵。而我总以为自己站在公义这边,或许,我的确公义,但心里没有怜悯,所以,便表现出深深的愤怒情绪来。可是,为何没有怜悯呢?我能够宽恕自己在幼年时受到的那些旧痛,但却无法宽恕自己在成年时遇到的这些新伤。面对新的伤口,我做不到宽恕。或者,新伤让我情不自禁想到旧痛,便带出我无法控制的过激情绪出来。

爱是接纳。我发现,我接纳的底线是:他们的性情不再和从前一样。但事实上,他们的性情仍如从前一样,这让我无法完全接纳他们。我这才明白4年前做心理辅导的金老师对我所说的话:“你的接纳只是理性上的接纳,真正感情上的接纳,还需要漫长的医治过程。”

或许,我的生命只能抵达这里,无法作光作盐,只能等待未来日子中神继续医治的手。医治我,医治他们。医治我们之间如此复杂的关系。

试炼之五:第二胎

2008年4月,我意识到正是因为我外出工作,导致父母介入我们小家庭生活,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问题。当时也逐渐清楚,自己内心深处最大的负担不是做编辑工作,而是信仰写作。经过很深的挣扎后,为了回应神的呼召,也为了调整家庭的建造,我终于下决心辞职,并决定亲自在家带雅歌。虽然父母激烈反对我竟然做出“家庭主妇兼自由撰稿人”的选择,但我还是靠着从神而来的平安顶住了他们的压力。幸好,利未虽然也惧怕我父母的迁怒,却始终支持我的选择;愿意独自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父母也只好对我放手了。

父母回老家后,我一边带雅歌,一边写自传,日子终于风平浪静下来,但万万没想到,我又遭遇了一次试炼,甚至是这些年中最大的试炼—8月底,我意外发现自己再度怀孕,并再度软弱,并再度经历神将生命的幽暗变为敞亮的手。

得知再度怀孕时,我第一反应就像3年前生第一个孩子一样,不愿意生这第二个孩子。而且,这种不愿意之心比第一次更决绝。其实,信了那么久,神的旨意再明白不过了,通过生第一个孩子,我也看到神的祝福,那我为何还不肯要呢?

我不得不面对内心最深处,那些被常态生活所隐藏的恐惧、沮丧、破碎和阴影。

第一个阴影是父母的反对。最初生雅歌,父母就颇有微词,认为我一穷二白生养孩子过早,而且父母不信主,一向多忧虑,忧虑我们的债务,忧虑利未的前途,忧虑雅歌的户口和教育经费……如果我又生一个,他们的忧虑岂不更大了?我情何以堪?!

第二个阴影则是计划生育的反对。大陆基本上不允许生第二胎,生第二胎要罚好几万至十多万,我们本来就因为买房负债累累,再交罚款岂不是雪上加霜?利未本来养家糊口就很辛苦了,如果我又生一个,他的负担岂不更大了,我情何以堪?!

第三个阴影则是我自己经验的反对,根据我的经验,唉,生养一个孩子太不容易了!我不由得回忆起生雅歌的那一天和养雅歌的那两年,“苦难”历历在目。直到雅歌两岁多以后,一切才变得好起来,懂事多了,生病少了,睡眠安稳了,独立能玩了……当雅歌给我们带来的苦难变得越来越遥远,给我们带来的欢乐变得越来越真切时,我才开始心怀感恩,由衷承认小孩子外表清澈甜美,内心童真灵慧,是神所赐给父母的礼物。问题是:如果让我再次经历这样最初苦难的两年,来承受这样的“礼物”,我还愿意吗?潜意识的答案是不愿意。所以,我常常说:一个雅歌就够了。我决不敢再要第二个。第二次的生养之苦和第二次的生养之乐,宁可都不要。所以,从某种意义上看,我的感恩是不彻底的,仍然带着某种对未知的惧怕。

第四个阴影似乎有些荒谬和非理性,但与我而言却非常关键。我自己是长女,有一弟,由于父亲重男轻女,我从小就处在弱势被欺地位。难免会想,当年若不生我弟,作为独生女,即使父亲脾气再坏,我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所以,我大约不知不觉将雅歌看作我自己,对她有某种补偿心理。比如,我特别希望雅歌好好享受“独生女”的权益,如果自己再生一个,岂不是剥夺雅歌的权益吗?一想到这点,我就替雅歌鸣不平;而且我最厌恶的就是姐弟关系的组合了,如果我这次生的是一个男孩,意味着雅歌和他将成为姐弟。作为姐弟的母亲,我是无法忍受的,因为很容易会触动自己对童年时代的灰色回忆。然而,根据我这些年的经验,神做事的法则是,我最害怕什么,祂就塞给我什么—目的是为了拆毁和重建我的生命。所以,我有90%的确信,腹中的胎儿是一个男孩。神偏偏就要我面对姐弟关系的事实,然后让我在面对中学习医治原生家庭造成的阴影。当然,我非常相信,神更新一切,医治一切。问题是,我拒绝开刀!

一想到父母之责、政府之罚、生养之苦、童年之惧……内心最深处那些伤口借着怀孕再次暴露出来。我陷入极大的挣扎,很坚决地打算堕胎。后来,借着神的怜悯,借着众肢体的祷告,尤其借着利未的一场恸哭,才使我没有犯下这大罪。

2009年5月3日,我生下箴言。如我所料,果然是个男孩。

在试炼中成长

其实,比起老一辈基督徒所临到的火一般的试炼,我这些因生儿育女、因父母压力、因普通疾病等引起的小试炼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对于灵命幼小的我而言,处在每一具体情境时,真是不小的十字架功课。不过,也正是在经历一系列具体环境的试炼后,在经历内心无数的愁苦、埋怨、忧虑、挣扎后,我的生命才开始一点点成熟起来。

回顾这四年的婚姻生活,形而上神学性的思考少了,但形而下生活性的试炼多了。虽然看似琐碎细微,但内心的挣扎和熬炼也不亚于从前。所幸的是,神借着这些日常环境做着更深的拆毁和重建,也更深地帮助我在理性上的归正之旅、情感上的医治之旅、意志上的悔改之旅。我常常想起迦拿婚宴上的故事,自己岂不是曾在婚前发誓要成为弟兄的帮助者吗?可如今,一受试炼,为何就总沉溺于自怨自艾自怜自责的情绪里?是的,自己所存的酒已经完全耗尽,如不倚靠那位曾在迦拿婚宴上变水为酒的真正帮助者,我枯竭的灵性怎能在婚姻生活中涌出佳酿来?

除了感谢神之外,也要感谢利未,在我面对试炼的时候,利未仍然非常的接纳我,包容我,给了我很大的自由成长空间。鼓励我往前,不会给我任何压力。对于从一个苛刻的原生家庭长大的我来说,这种宽容太重要了。当然,他的宽容是有底线的,当遇到大是大非的事情,而我又想偏行己路,一意孤行时,他都能持守圣经原则,以一种非常柔和的方式劝诫我。尤其当我因生孩子问题软弱想犯罪时,若不是他的鼎力坚持,我恐怕早已经犯下弥天大错来。当然。我有我的试炼、我的软弱(主要来自生育上和原生家庭上),他也有他的试炼、他的软弱(主要来自工作上和教会服事上的,这里暂不详述);好在他碰到他的软弱时,我总是处在灵性比较好的阶段,能够拿神的话语鼓励他。反之亦然。所以,感谢神没有让我们同时碰到软弱的情境,而是让我们彼此搀扶,相互帮补。这岂不也是神的恩典么?

此外,还有感谢我的一对小儿女,雅歌和箴言。虽然因着他们的相继来到,我受了不少的试炼,但这些试炼于我有益,所以,不仅是我在帮助他们成长,更是神借着他们让我成长。

另外,还要感谢教会这个大家庭对我们这个小家庭的爱。婚后,当我们缺乏时,弟兄姊妹们来帮补我们;当我们生病时,弟兄姊妹们来探望我们;当我们面对父母的压力时,公司的同事为我们家庭建造的优先秩序迫切祷告;当我软弱不想要孩子时,天涯咫尺各地的姊妹用神的话不断鼓励我……

所以,这四年一路蹒跚走来,才发现,真相远不是恋爱时我立志的“我去服事谁”,而是常常软弱的我在婚姻之旅中被神、被利未、被教会弟兄姊妹们服事。那么,除了恩典之外,我还有什么可以夸口的呢?愿荣耀归于神!


喻书琴  中国大陆基督徒,现从事信仰写作;丈夫利未,从事计算机开发;现居北京。                                                                                                                                                                                                                                                                                                                                                                                                 

来源:                                                                                                                 生命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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