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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与思辨者谈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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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同苏

“起初,神创造天地。”—创世记1:1

起初

“起初”主要不是一个历史瞬间,而是一种生命境界。“起初”是一种临界状态。在“起初”中,生命被推至自我的极限。“起初”是承认自我局限的谦卑,也是不甘自我局限的超越。在自我极限的“起初”向外眺望,有限世界已经在超越自我。

“起初”就是归宿。“起初”是反向的归宿,从而,来处就是去处。“起初”就是终极,而终极是一种生命状态。终极不是一个点,由此,终极不是起点或终点。终极是生命中的终极效力,或者说,是终极在生命中引发的超越状态。终极不是客观世界的终结,而是主体生命的指向。终极意味着有限世界必须指向自我之外,从而,意味着有限世界的开放性。有限世界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自在之物,而是一个朝向超越他者的开放系统。“起初”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定量测定,而是趋向终极的生命流淌。

“起初”已经意味着信仰。无信仰者没有“起初”。对于无信仰者,自我是一个绝对的自在。“我就是我的起点”,“起初”已经在这个循环论证的自我反复中消失了。如果在起点的另一边仍然是我,也就无所谓起点。我的永远在场,已经排除了我的 “起初”。对于自在的我,没有“起初”可言。“起初”意味着他者。一旦“起初”,便有彼岸。一旦“起初”,当下就不可能是全部。初看上去,“起初”是自我无法逾越的顶点,从而是封闭的局限,或是无奈的困境,实质上却是解放的前提。只要尚未达到“起初”,有限世界就仍然失落在“自我就是全部”的幻像里面。若自我就是全部,自我就无需超越。我以外还是我,我能超越哪里去呢?没有“起初”的自我,就用自我将自我困死。唯有承认自己的“起初”,纔有自我超越的可能。“起初”不是禁锢,而是开放。“起初”是通向彼岸的超越之舟,是向他者开放的升华之门。“起初”使有限世界触到了此岸的边缘,而正是因为抵达了自我的边缘,有限世界纔见到了无限者自鸿沟那边伸过来的创造之手。“起初”是永恒与时间的触点,是无限与有限的携手。在“起初”,超越与当下实现了彼此交溶的拥抱。“起初”不仅是无限创造有限的时刻,也是有限走向无限的经历。经历“起初”,便是信仰的开端。

还在宇宙大爆炸里面寻找“起初”,可能尚未领略到“起初”的真正意义。“起初”主要不是一个物理事实,而是一种生命经历。物理是定量的(即有限的),从而,物理的过程无法把我们带过奇点;奇点那边的无限世界不是物理学能够达到的,大爆炸的奇点至多显示了物理过程以及物理学的有限。以定量的物理学证明无限者的创造,是对无限者的轻蔑,是用有限理念套住无限者作为的愚妄。只有经过信仰,才能登临奇点那边的彼岸。“起初”不是被理性把握的物理事实,而是与无限同在的生命经历。只要还停留在确定性的全然把握,就仍然桎梏在有限自我之中,而未进入“起初”。“起初”是与无限同在的生命经历。在与无限的拥抱中,那种无我的自我状态,那种失重的重力作用,那种以超越为内在的张力,那种进入无限却不失有限的临界,就是“起初”。“起初”不是物理的过程,从而,物理学无法企及 “起初”的高度。“起初”是超越;“起初”不仅是经历这边的事情,更是经历那边的事情。“起初”是一种生命境界,唯有凭借信仰,才能进入“起初”。“起初”是一个信仰的事实。

神与天地

“神”是无限者的代称。“天地”则是有限世界的总合。无限与有限是对立,也是统一。反合是无限者与有限世界的基本关系,从而,也是宇宙的第一关系,即一切关系的本质,或者关系中的关系。

创造

在希伯来原文中,“神创造天地”的书面意思是“神从无中创造了天和地”。“无中生有”,这就是创造的本意。“无”以否定的形式肯定了“起初”;只有此前是无了,“起初”才是“起初”。“无”就是没有有限;在“起初”以前是无,表明有限在“起初”之先的缺席,因此,“起初”才成为有限的限制。有限在“起初”以前的不在场,已经预含了有限不能由有限自身开始,有限需要他者启动。“无”表明创造是神的特权;除神以外,别无创造者。世间一切所谓的“创造”都是“由有生有”,从而,在本质上不过是“改造”,而非“创造”。一位先哲说过,所有真正的创造都具有天启性。这就是说,创造非人所能为。只有依靠来自天上的启示,人才能在没有的地方建立有。创造是神的专利,人不过是神创造的代理。

“无”就是没有有限,从而,“无”是有限的悲哀。“起初”将有推至限,从而,使在场的有限直接面对自己不在场的境地。有限的悲哀不在于“有”,而在于“限”。有限意味着有必须以“无”为条件。只有“限”了,才能“有”。波普尔说,真理只有在被证伪时,才被证实了。其意思是说,有限真理都具有自己的范围;只有在自身的范围里,真理才是真理;于是,唯有指出真理不是真理(即效力不能达到)的地方,才显明真理是真理的地方。这一原理不仅仅局限于认识论;在本体论的意义上, “有”在“限”以外的不在场,恰恰证实了“有”在“限”以内的在场。由此,“限”是“有”的幸,也是“有”的不幸。有限意味着,“有”则有之,却不免因 “限”而没有;“限”以内才有“有”,“限”以外就没“有”。

如果有限就是“有”的全部,那末,有限就真正悲哀了。如果“有”都在“限”里面,有限在“起初”就只能面对无尽黑暗的绝对虚无。无信仰者对死亡(反向的“起初”)的恐惧正表现了无法超越的绝望和绝对虚无阴影下的颤栗。因为有限就是他的一切,从而,在限以外他所能具有的就只剩下“无”了。若有限就是自己的一切,有限就丧失超越性而就被夹在虚无之间。去处是虚无,从而,死亡成为撞不破的铁壁,无法逾越。来处也是虚无,由此,时间的延续就不是具有,而是丧失(时间的流动成为逝去);每度过一天,一天就在身后崩塌,消散在虚无之中;过成了去,于是,我们不是一天天地活着,而是一天天地死去。禁锢在自我中孤零零的有限只能在无处攀援的虚无深渊里面无尽地飘坠。如果过去和未来都是虚无,当下就被包围的虚无榨干。没有超越,就没有意义;没有超越,就没有价值。意义与价值来自于目标。目标总是当下未达之物,从而,目标总是超越的。以当下为目标(即我是我的目标),已经从本质上取消了目标,也就是取消了自我的超越性。从无处来又往无处去的当下只不过是没有内在世界的纯粹物理现象。唯有限主义(诸如唯物主义或现世主义)从根本上灭绝了人的超越本性,由此而消灭了人本身。只活在当下的人是一种不携带意义或价值的纯物,从而,只有当下的人不是作为人活着。就作为人的存在而言,他的活已经是死。

所幸的是有限不是“有”的全部。只对于有限,“限”才成为“有”的前提。无限只是没有“限”,却不是没有“有”。“有”不是一种形体,而是存在或生命。在形体的限制之上,“有”被还原为绝对的存在或纯粹的生命。无限就是作为本质或纯形态的“有”。在“起初”,有限面对的只是有限的“无”,却不是“有”的无。 “起初”是有限与自己本质和渊源的会面。有限并不是无尽虚无中的孤儿,有限是无限者怀抱中的孩子。无限与有限的区别仅仅在于“限”;在“有”上,他们是互通的。于是在有限的“限”之上,有限依然有同质的他者依托。正因为有无限者在“限”之上作依托,有限的超越才不是“有”的失落,而是进入更大的“有”。超越就是创造;超越就是无限在没有有限的地方(即无)生出有限。在本质上,创造不是真正的无中生有,而是纯“有”在形体中的实现,是无限之“有”与有限之 “有”对“限”的交互跨越。

中国世俗文化对“起初”的解释是自然;自然就是自然而然,从而,“自然”的概念已经包含了自生或自在的意思。有限世界从哪里来的?它原本就在那里。然而,“有限世界是自在的”,这个命题在逻辑上不能成立。“自在” 就是永恒,而“有限”就是非永恒。“有限的永恒”是逻辑上的自我矛盾。一旦唯物了,就会被有形世界的巨大唬住;而真正超越的精神一定会飞升至极限而看到有形世界的边缘。有形就有限,有限就必有不在那里的时候。如果承认自然是有限的,自然就是不自然的。“自然”这一说法是自己给自己找一个来处,或者说自己硬把自己派作自己的来处。然而,有限意味着限以外没有。自然的有限表明:自然总有没有自我的尽头,而在另一边没有自我的尽头,自然便失去了可能用自我作为自我之来处的可能。只要自然是有限的,自然就一定另有来处。自然的有限已经意味着他者对自然的创造。

造物主与受造物

因为创造,“起初”就不是鸿沟,而是桥梁。创造就是第一推动。这里,“第一”并不是数量概念,从而,也不是时间概念。“第一”仅仅意味着终极性,至上性或不可超越性。第一推动就是最终的原动力,或者一切动力的最终渊源。若“起初”只是序列上的第一,只具有时间或数量的意义,那么,创造就成为无限者不在场的开始。如果无限者在时间序列之初创造一下,然后就退隐了,那么,“起初”就是无限与有限的隔绝。只在序列之首推一下的所谓“无限者”,在有限世界里面毫无地位。推动若是退隐式的,目的就一定是退隐式的。没有无限的持续推动,有限就不可能抵达无限。只要无限的推动被限制在起初的另一边,无限便被限制在终局的另一边;于是,有限的终局就是不能终局的终局,因为在终局里只是未能进入无限的失落。来处就是去处;起始的分离就是终了的分离。把第一推动限制在时间序列的第一,有限尚未发现自己的归宿。第一推动的第一仅仅指明第一推动的性质(而非数量);第一意味着至上性。这种至上性保证了有限的归宿;只有至上(无限)的推动,才能达到至上(无限)。

“造物主”这一称谓已经预含了“主”与“物”,而“造(创造)”恰恰是连接两者的动作。这不是中文里面的文字游戏,而是这一概念的本来意义。有“创造”,就必有“被造”;从而,“造物主”必须以“受造物”作为逻辑前提。无限必须包含有限。不能包含有限的无限,不是真正的无限,因为这样的“无限”已经被有限所限。在有限之外的无限,或者与有限无关甚至排斥有限的无限,根本不是无限。无限只能是包含有限的无限,从而,无限不是有形的实存,而是一种关系。造物主就是这样一位包容有限的无限者。造物主的无限主要不是以脱离具象为特征,而是以创造具象为标志。正是在“创造”这一点上,显明了一切空洞之伪无限的虚假。创造意味着造物主可以在造物之上创造受造物,又可以通过创造受造物而进入受造物。这种既超越有限之上又内在于有限之中的无限,才是普遍存在的无限。

如果创造仅仅是时间意义上的第一推动,那么,造物主就是只动一下就永远静止的不动者。但是,若第一推动是一切运动的渊源与本质,于是,造物主就与运动不可分割。永恒不是在永远不动里面恒定,而是在永远运动里面恒定。永远不动,便被运动改变,因为不动者与运动的关系会随着运动而变化。永远运动,才能真正不动,因为随运动而动,方可能与运动保持恒定的关系。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对于行使的汽车而言,一棵固定在地面不动的树,会随着汽车的走向而显得越来越大或者越来越小,而随着汽车运动(比如捆在车窗旁或载在车厢里)的树,则永远保持着不变。动,才能不动;不动,反倒动了。造物主就是这样一个永动的不动者。到了终点才能永恒的“永恒”不是真正的永恒,这种在每个时刻都缺席的“永恒”还怎么永恒得起来呢?在每一个时刻都永恒的永恒才是真正的永恒。由此,永生不是关于来世,而是关于现世。若不能在现世在场,永恒便已经有了缺陷。永恒不是时间的终点,而是时间的内容。只有包含永恒的时间,才可能编入永恒之链。只有每一个时间片断都具有永恒内容,永恒之链才能编织起来。包容永恒内容的时间,就不是流逝,而是显现。创造就是赋予时间以永恒的内容,用更为正确的方法说,创造就是永恒在时间中的显现,或者永恒采用了时间的形式。从来没有无时间的永恒,同时从来也没有无永恒的时间。

“受造物”这个称谓已经指向自我之外,表明自我不是一个全然封闭的自在之物。“受造”暗含了他者以及他者与自我的关系。“受造”就是被别人创造。“被他者创造”构成了受造物存在的基本性质(从而,“受造”成为受造物的定义中的首要内容)。“被创”是受造物存在的依据,从而,受造物从本质上就向他者(创造者)开放;受造物的全部生命都指向自我之外,朝向创造自我的他者。“被创”是受造物存在的渊源,由此,受造物天生便具有超越性;受造物必须经由创造而接通超越的他者,才能够获得自我的生命,所以,超越自我是受造物获得自我的前提。不承认自我的受造地位,无非是否认自我的开放性和超越性,以为自我有限的物质形体就是自我的全部,由此而抛弃了自我的本质。基督教所谓的“罪”指的就是不承认受造者的地位,否认自我与造物主的关系。如果开放性与超越性是受造物的本质,如果接受无限他者的创造是受造物生命的所在,那么,罪无非是放弃自我本质和切断自我生命维系的自杀。罪就是死,因为罪就是丧失自我生命的本质。受造物的开放性与超越性决定了其永生的可能性。创造无非是“绝对的有”或者“永远的生命”把自我赋予有限的存在,而接受创造不过是有限的存在分享着无限他者的生命,据此,受造物在本性上应当具有永生。

他者是自我存在的前提。这种反合性的命题不过表明造物主与受造物都不是分析主义切割过的孤立实体,而是一种关系。只有环抱有限并进入有限的无限才是真正的无限。一旦可以环抱有限并进入有限,无限对于有限,就不再是隔绝的异化,而是自我生命的基础与规定。只有接受无限并依据无限而存在的有限纔是真正的有限。没有无限内容的有限不过是没有生命内容的行尸走肉或者丧失存在本质的物质空壳。除非作为造物主,无限就不是真正的无限;唯有作为受造物,有限才是真正的有限。创造恰恰就是使无限成为无限以及有限成为有限的关键。


来源: 蔚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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