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姿
今天醒得早,睁眼的时候,天正在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好像是谁,正在把它一点一点地捻亮一样。
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走到阳台上。米兰已然开花,茉莉已然开花,石榴也已然开花,还挂了果。南瓜藤已然蜿蜒攀爬到阳台栏杆上,而纤细的触须却仍在孜孜以求地向前伸展。在靠墙的那一边,丝瓜藤沿墙而上,来来回回地爬满了整个支架。跟南瓜比起来,它的触须是纤弱的,但纤弱的触须仍然执拗地为生命寻找着出路。阳光照不到它,夜露也无法凝结到它的叶子上,但是,在这个不被阳光和雨露看顾的角落,丝瓜却已然开花了。
我还需要到哪里去找奇迹?这就是奇迹。天地间的大美固然令人震撼,但我却更愿意被这种渺小的美所打动。因为渺小,所以众多。因为卑贱,所以众多。一片落地的枯叶,一只爬行的蚂蚁,一朵贴地而开的小花,一根上下求索的植物触须,甚至一滴雨水,虽然卑微,却比一座巍峨的高山、一条奔腾的大河,更能触动我,使我惊喜而感激,感激而赞美,又生出相濡以沫之心。
早晨的天空看起来,既近又远,白云井然有序地排列在珞珈山的上空,安静、纯然,仿佛等候着谁,又好像歇在谁翅膀的荫凉之下。那么,究竟是歇在哪个翅膀的荫下呢?谁又拥有如此巨大的翅膀呢?
我靠着米兰坐下。她的香气令我着迷。在我看来,这就是世上最美的花香了。除了米兰的花香,世间再无别的花香。但我不能继续沉迷在米兰的香气中,因为这时,我听见了鸟鸣。
我听见了鸟鸣。在这个清晨,我坐在一株米兰花旁边。我坐着,听觉的鳞片突然脱落了,于是我发现,清晨的鸟鸣原来如此动听,缤纷,多彩。
有的在叫:咕咕——,第二个咕字拖得老长老长。声音浑厚质朴。
有的叫着:咯——,咯——,每次只有一音节,也是拖得老长,中间要停顿一会儿,然后忽然地,那么咯一下。声音尖细锐利。
有的叫着;布—谷,布—谷。节奏平和舒缓,声音十分地安详甜美。
豌豆八果,豌豆八果。这是另一种了。节奏伶俐迅疾,声音清亮纯净。感觉它是一边迅疾地飞着,一边伶俐地叫着,像个聪明而顽皮的孩子。
当然,还有许多啦,只是我不能够一一描述。
总之,这时我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里,当我们还在为什么是自由?什么是不自由?以及有没有自由而争论不休的时候,鸟儿们,一大早,在雾霭消失之前,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在这个美丽的世界里充分地享受着自由了。它们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从这根枝子飞到那根枝子,或是,从这一处的空中,飞到那一处的空中。每只鸟都在啼叫。每只鸟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它不喜欢缄默的话。没有谁来限制,或是改变,更没有谁来压制它们,或是禁止它们,说:喏,不许出声。或是说:喏,不许这么叫,要那么叫。等等。
所以,我作为人类,在这个清晨,才听到了美。自由是美的。美总是站在自由这边。有自由的生长,才有美;有自由的盛开,才有美。
若是只有那一个声音,比如,只有那个:咕咕——,从早晨到傍晚,都只有那个:咕咕——,天啦,那还不如无声呢。如果只有一种花,比如月季,从年初到年尾,只开这一种花,只许开这一种花,天啦,那还不如不开呢。如果只能说一种话,或是,只能用一种腔调说话,从那时到这时,天啦,那还不如缄口呢。
所谓生而自由,也许,说的就是生命的这种光景,和这种状态吧。
我住的这个小区,绿化是做得很好的。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树木、有石头。一条小河沟从小区西边的假山起源,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小区的最东边,又在中部分出一个小支流,流往北边的岭下。水里养了鱼,有黄色的小金鱼,有斑斓的热带鱼。前不久,五月的时候,有一天我发现,水里已经长出了一种小野鱼,背脊是土的颜色。你真不知道这些小野鱼是从哪里长出来的?有水的地方,就会长鱼。有土的地方,就会长草。所以民间说:千年的鱼籽,万年的草籽。就在前几天,我的阳台上竟然长出了一株含羞草。傍晚,当太阳落土的时候,我蹲下来,看着这株草在暮色中慢慢地合拢它的叶子。我真的很惊讶:它是如何抵达我的阳台的呢?
还是回到小河沟。细小的鱼在水里游动,从这头到那头,跟一群小鸟在空中飞翔是一样的。孩子们在水边观看、喊叫,快乐得像归巢的麻雀。水底长着水草,水面开着睡莲,岸边种着芦苇和菖蒲,还有一种我不认得的植物,叶子细长,夏天来时,开黄色的小喇叭花。而在树木花草最繁茂的那一段,稍一迷离,便宛如回到了乡下老家的小河边一样。
昨夜十点,我沿着河沟漫步。就在水草树木最丰茂的那一段,我坐下来。树阴浓密,遮住了月光。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咕咕,咕咕。我倏地站起来。身边没有一个人,我对着那片水草摇曳的水面,惊喜地喊:天啦,青蛙,一只青蛙,听到了吗?一只青蛙耶。然后,我走到靠近水的一块石头上,弯下身子,往水草丛里看去,但我什么也没看到。树下一片幽暗,即便这只青蛙就在眼前,我又如何看见?但它的突然出现,真的令我欢喜而感激,又生出一份相濡以沫之心,乃至赞美之心。
我赞美。只有一个人,我仍然赞美。但我赞美的,并不只是这些植物,鸟雀,天上的白云,水里的游鱼,乃至一只青蛙。我赞美,是因为我知道,万物之上有一种爱,天地之间有一个父。如果宇宙间并没有这一个创造者,和这一个给予者,我又何须感激?何须赞美?对一个因为某种机缘巧合而偶然产生的事物,我有什么好感激的呢?我最多只有惊奇。
在写这篇短文的时候,傍晚的天空正下着小雨。我瞥了一眼窗外,看到雨水正在檐下,一滴、一滴地,滴落。这世上还有比一滴雨水更卑小的事物吗?但是滴水却可以穿石。这就是万物的法则。万物之上有爱,万物里面有恩赐,问题在于:你能不能把你的恩赐活出来?
蔚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