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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李家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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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语:有些社会把陌生人当作出气的对象,有些社会把陌生人当作压榨的对象,有些社会把亲人当作陌生人看待,甚至有时还不如陌生人。但是,也有些社会把陌生人当作是我们的“邻舍”,作为我们关爱的对象。我们是怎样看待陌生人的呢?这个故事是取自李家同教授2003年《陌生人》一书。或许,它提供给我们一个新的思想模式,让我们不必一定要活在这个世界的中心?


陌生人

作者﹕李家同 (保持原文的繁体)


說起來,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被派到美國去接收一架電腦,三十年前,這是一件大事,我們要受訓三星期之久。

公司替我們找到一家特別的旅館,這家旅館在華盛頓波多馬克河的河畔,有極大的園子,房子是所謂殖民地時代白色古色古香的建築物,最令我難忘的旅館家具,全部儘量維持殖民地時代的典雅形式,連我的房間裡,還放了一個大的瓷壺,是可以拿來洗手的那一種。

每天晚上七點,旅館搖鈴表示吃飯的時候到了,所有的旅客一起下樓去吃晚飯;老闆是位女士,一定會和大家一起吃飯,雖然是洋飯,可是頗有美國南方人的口味,大家一面吃飯,一面聊天,氣氛極好。我雖然很怕吃洋飯,居然每晚都吃得津津有味。

客人們大多數都是年輕人,我到現在還記得一位來自紐約的律師,常告訴我們他在紐約遇到的危險事件,另一對年輕夫婦是一家跨國公司的會計,兩人都是高薪,在蜜月旅行。有一位來自亞洲的電子工程師,也每天和我們吃飯,他沒開口過,大概英文太差了,我猜他有聽沒有懂。

我去了不久,就注意到旅館裡有一位長住的老太太,這位老太太一個人住一間房,每天下午會到園子裡去散步,總有一位男的侍者悄悄地跟著她,這位老太太對人和善,可是對我們的談話,是無法插嘴的,只能對大家微笑,每次吃完了,她都會謝謝大家,先行離去,因為她是老太太,大家照例都會站起來送她,以示禮貌,老闆娘一定會陪同她走回房間。

我們幾位同事對這位老太太很感興趣,我們知道長期住旅館是相當昂貴的,可是這位老太太卻又不像是有錢人,她一點架子都沒有,而且對大家還特別客氣,每次侍者給她加菜,她一定左謝右謝。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點半左右,我們被滿旅館的吵雜人聲弄醒了,原來老太太不見了,她房間門大開,旅館年輕男旅客都被抓起來找她,因為園子極大,又在河邊,很多人摸黑在園子裡找她。

小陳和我都認為老太太一定夢遊到外面去了,看到十幾位年輕人在園子裡找,我們決定開車出去找,我們沿著右邊轉彎到大路上去,就這麼巧,果然看到糊塗老太太在路上走,已經有一輛汽車停下來,我們趕到,老太太居然認識我們,也肯跟我回去。

我們像英雄似的回到了旅館,大家都來恭喜我和小陳,老闆娘看到老太太平安歸來,如釋重負,弄了一杯熱的巧克力,強迫老太太喝。老太太仍然笑瞇瞇地不斷謝謝大家,她看到了老闆娘,對她說,「真要謝謝妳,妳根本不認識我,還對我這樣好,讓我住在這裡,從來不向我要房租,要不是妳,我真不知道要到那裡去住。」老闆娘聽了這番話,幾乎昏倒了過去,後來索性走到隔壁房間去放聲大哭。

我和小陳對老闆娘的這種反應,深感不解。第二天早上,在吃早餐的時候,老闆娘來找我們,一方面謝謝我們,一方面解釋這位老太太究竟是誰。原來老太太其實是老闆娘的母親,只是她得了老年癡呆症,忘了這位女兒,以為老闆娘是陌生人,因此對老闆娘心存感激,她老是笑瞇瞇地,也是因為她認為他真有福氣,晚年有陌生人供她吃住,使她無憂無慮地生活,雖然老太太自己很高興,她的女兒心理總是難過,眼看著自己母親,卻不能叫一聲母親,難怪她聽了老太太的那番話以後,會難過得幾乎昏了過去。

我們不久就離開美國,三年以後,我到華盛頓出差,有一天下午無事,特地開了車子,拜訪我住過的那家旅館。

旅館一切如常,生意顯然非常好,老闆娘一眼就認出了我,邀我留下來喝咖啡,她告訴我,她母親過世了,在過世之前,她母親一直快快活活的,因為她以為大家都是陌生人,陌生人對她那麼好,當然心情一直很好,她無疾而終,在睡夢中過去的。

我問老闆娘有沒有很遺憾,自己的媽媽始終不認識她,她說剛開始確實如此,後來想開了,就因為她媽媽得了老年癡呆症,一直以為她是陌生人奉養,她母親才會如此地快樂。自從她母親去世以後,老闆娘開始她新的生涯,她決定以她的餘生專門奉獻給陌生人,做一個好的義工,因為她知道這樣做,會使很多人非常快樂。

老闆娘帶我去一家老人院,她臨走時,帶了一大盒他們旅館廚房當天烤出來的蛋糕和餅乾,老人們看到她來,都很歡迎,正好是下午茶時間,咖啡和茶由院方供給,糕餅全部由她供給,因為是現烤的,香氣撲鼻,老闆娘命令我和她一起服侍這些老人們,看到老人們對我們的感激,我感到十分地快樂,我也深深了解了爲什麼老闆娘喜歡替陌生人服務。

老闆娘事後告訴我,要去服侍老人的人多得不得了,她每周可以去一次,是因為她帶糕餅去,院方才給她這個特權,我在那裡被一位老先生逮到了,他和我大談電腦,老先生退休以前是一家飛機公司的電腦工程師,進入老人院,從未有人和他談電腦,我被抓個正著,整整談了一個小時,還是院方管理員來解救我,我才能離開,雖然我累得半死,可是想到這位老人家可以痛痛快快地找人聊想聊的事,也覺得不虛此行。

自從這次以後,我也開始做義工了,做義工永遠是替陌生人服務,絕大多數的時候,我們連對方的名字也弄不清楚,對方更弄不清楚我們是誰。可是我知道,我們雙方都快樂,陌生人被我們服務會由衷感激而快樂,替陌生人服物當然不會帶給我們任何物質上的好處,可是只要看到對方如此快樂的表情,自己焉有不快樂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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