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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望的人,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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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似乎都知道这个道理:人活著不能没有希望。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八十年代初期,在中国大陆流行了一首美丽的歌曲:我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九七回国探亲的时候,我拜访了我中学时的语文老师—康老师,同老师谈了许多心里的话。告别了老师後,不知为什麽我时而会想起那首歌—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就问自己:希望的田野在哪里?谁人能播下希望的种子?

见到康老师时,中学时代听老师讲语文课的情景又在脑海中涌现。老师的古文教得真有韵味,令学生恨不得早生千百年,作李白的书童,随杜甫奔波,陪苏轼喝一杯醉倒千古明月的浊酒。我今日能提笔写文章,凝聚著老师的心血。我的语文老师,他的学生忘不了他。

那天老师讲了他自己的痛苦,他说,人老了,老伴去世了,心里很孤独。我生听後很难过,心想,人近黄昏时,难道只有一声叹息吗?

我的老师虽然八十多岁了,但身体健壮,一点也不显得老。若不是他亲口说,看不出他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思维敏捷,还在教英文。年老不是他的悲哀。他的悲哀是没有希望。他亲口对我说:我现在没有希望,我活著没有希望了。

“没希望了。”这话出自八十多岁老人的口,把人心凉透了。

人活著不能就这麽活著,不能没有希望地活著,这道理似乎谁都明白,可当人在一盏残灯下,数算自己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的时候,人之心焉能不动!

我刚上中学时,是六九年,文化大革命革了已经三年,一批又一批的人的命被革了,康老师也在被革的行列中。我想那时他是不敢有什麽希望的。更准确地说他已经被剥夺了希望的权利。那个时代,人与人的关系正应了霍布斯的一句话:人对人是狼。不是他吃了我,就是我把他吃掉。当然了,有专门吃人的狼,也有只配被狼吃的人。我的老师他当然是属于後者的。

第一次认识康老师时他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和一群牛鬼蛇神一起站在台前,接受全校上千名师生的批判。批判他时,批判的人突发奇想,喝叫著他的名字命令说:“康延正,抬起你的狗头来,给大家美读一段古文,让大家看看他是怎样毒害学生的!”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美读”这个词。这个词是老师的发明,还是批判者的杜撰,我不清楚。只是看见他并没有抬起来被称之为狗头的人之头颅,就那样脖子上挂著大牌子诵读起古文来了。

那真是令华夏数千年文明一同蒙羞的时刻。康老师站著的地方我们的先人称之为文庙,文庙正对著那时还没来得及拆毁的状元桥,不远处,有一座魁星楼,红漆已脱落,楼梯板正被人拆去当柴烧。那大殿很是巍峨,微风中,大殿飞檐下挂著的小铃铛,叮当叮当地响。此时此地,康老师那平仄起伏抑扬顿挫的声音含著悲怨和苍凉缓缓地传入我的耳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中文节奏特有的美,我惊讶我们的祖先写就的奇文竞有这麽一种读法,它能使你的心颤动。

正在这时,批斗他的人大声吼叫:“不行!你得摇头晃脑地读!”老师他愣住了,他被人当猴耍了。但他似乎已经麻木了,不在乎了,他开始摇著头诵读了。一看那样子’有的学生哈哈大笑了。但他似乎什麽也没听到,还在读。学生在笑,老师在读。

秋风一阵阵吹过。有黄叶落下。

我的语文老师的希望是一个一个地破碎的。他的过去不简单。他上过两个名牌大学:东北大学和北京大学,现在还保存了北大的必要文凭。他中文好,英文也好,五十年代初期还在上海的大学教英文。他官当过抗战初期的县长,他行过商,曾赚过大钱。但八十年过去後回首往事时他却说:“我这一生荒废了,糟踏掉了,一事无成。”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後,面带悔恨对我说,“我如果一直在大学搞学问,也许好些。”想了想後他又无奈地说:“其实也就是那麽一回事。”

老师的感慨,许多人都有。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希望的年代,我们生活的时代有太多的希望。我们曾什麽也不敢希望也不准希望,我们曾没有什麽不敢希望并自信我们肩负了人类最後的希望。到头来,我们疲惫地说,希望,算了吧,其实就是那麽一回事。

追求希望的人陷入绝望之中,想难得糊涂的要糊涂也难,扼杀人希望的人说希望寄托在他们青年人身上。但当这些造了反的青年人真的希望去解放全人类时,却发现自己被锁在了绝望的枷锁中。

希望,你是什麽?在哪里?

大学时读卡谬的书—西西里弗的神话,总令我感到有点玄。西西里弗费尽气力把那巨石推到山顶,但转眼间石头从山顶又滚下,他不得不又从山底把石头再一次推上,周而复始,无尽无休。

现在看来,人对希望的追求不正是这样吗?希望好像是依伴著青山的一片彩霞,人要爬上山顶才能摘下它。在我们费力向山顶爬时,还明明看到在它那里向人微笑;可一旦到了山顶,它却不见了。抬望眼,云在山的那边。

也许,人本来就没有什麽希望。正因为没有,人才追求它。正因为人追求不到,所以它才叫希望。就这样,人总在追求希望,希望总在破灭。从少女盼情郎道一声我爱他,到老人把著医生的手问病情如何;从辛弃疾“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悲愤,到林妹妹诀别之际没有说完的那句伤心的话:“宝玉,你好┅┅。”上下古今,花开时,有多少希望如千树万树桃花。风过处,却是落红无数。

不错,有的人似乎抓到了希望,那希望是锁在深深庭院中的红墙绿树,是女秘书在董事长的办公桌上放好了的一杯热茶、或者一杯热咖啡,是一张支票,一张毕业文凭。他们紧紧地攥住了这希望,生怕它悄悄地溜掉了。可他有一天却发现自己攥著的不是希望,而是东西,这东西失望与之为伍,绝望是其同伴。他可以把这东西叫做学位、房子、车子、金子、女子,随便叫什麽都行,但千万别叫它希望,它不是。

希望不是东西。

一个古老的故事。从前有两个瞎子,看不到生命的希望。有一天有个人从他们旁边路过,他们就祈求那个人说:“主啊,请你使我们的眼睛能看见!”那个人动了慈心,摸他们的眼睛,他们立刻就能看见了。後来有一群眼睛好好的人很是恨那个人,就找了种种罪名,把那个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了。那个人本来是人的希望,但人却亲手把希望钉死了。据说那个人死的时候,黑暗笼罩著大地约有三小时之久。那黑暗象征著人失去了一切希望。

但三天之後,那个人复活了,於是许多的人就明白了,人还是可以活下去的,希望还在。只是他们清楚,这希望不是一个目标,不是一个理想,也不是一个愿望,而是一个人,他的名字叫耶稣。

老师,人是寻找不到什麽希望的,人的希望是希望主动来寻找人,寻找没有希望的人。耶稣,他就是上帝来寻找人的希望。


写於1998年10月下旬。

摘自于信仰散文集∶心的呼唤 范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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