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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远行——青春忏悔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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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远行——青春忏悔录之一


江登兴

  
  与友人谈起他的父母,一股淡淡的忧伤涌上心头,我失去了父母,也没有了牵挂,只有轻声一句:“那已经逝去的就让它逝去吧!”

  真的是这样的吗?逝者已经远去,对逝者的感情也正被时间磨洗。但失去的只是生命的细节,永存的是对逝者的亏欠。

  母亲的死我是有预感的,但我却没有尽到责任去挽回母亲。

  最后一次告别母亲,我们都要远行,母亲挥手说:“再见了儿啊!”在心中,我对自己说:这也许是是最后的见面了。没想到,这挥手之间,生离成了死别。

  九岁时,我离开山村到河谷中的镇上寄宿。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想到又将走几公里的山路离家而去,心中总是十分失落。母亲送我到村口,站在一块大石头旁,望着我沿着陡峭的山路下山,走向河谷,直到变成一个黑点消失。有一两次,在河谷中的石墙边,看到巨大的黄昏降临在了我的小山村,浓浓的夜幕正覆盖在村口苍翠的古松上。为了与父母离别,我心中忧伤。那是我生命中最初的忧伤之一。

  多年以后,母亲神经失常了,我从城里赶回家,在青青的茶园上遇见已经不敢承认我的母亲,我拿不出什么来安慰母亲,也无法打开她心中的死结。第二天,母亲说有重要的事要和舅舅讲,出门回娘家。我无法阻拦母亲,就让她走,自己尾随着。远远的看着母亲的身影走在山下泥泞的土路上,这是泥土芳香,小草长出嫩叶的季节,燕子也做窝了。路还是同一条路,但母亲已是不同的母亲。

  这条路沿着山坳盘旋而下,在山坳里也有我们的茶园,十年前我只有母亲的竹篓那么高,跟在母亲的身边采茶,学着母亲的样式,用手攀住一枝茶树,然后把嫩绿的茶叶一芽芽采下来,凑成一把交到母亲的手里,为的是得到母亲的一声称赞。那茶叶总是在我的手里捏得发烫。

  小学时,有一次又是星期天,又要回镇上的学校,刚好母亲也要到这片茶园来采茶,在炎热的午后,满上的荒草被太阳晒得焦香,转身进茶园之前,母亲交给了我一张五元的纸币。

  同样是远行,但远行的不是九岁出门当寄宿生的我,而是拿着破伞,神经失常的母亲,在村口大石头旁眺望不是母亲而是我。

  我们村有一位堂兄,十七岁考上大学要远行,在送行时,他的母亲哭了。堂兄不耐烦地说:“哭什么?哭什么!”母亲以此为一个欣喜与悲壮的时刻,从小讲这个故事给我听,直到我也考上了大学,一次次负笈远行。

  每个仲夏,暑假结束时,又是一次的远行了,从县上开来的长途班车午后两三点将路过我的小镇。虽然刚吃过午饭,母亲早早就准备了“晚饭”。吃完饭,母亲背了我的背包出来,到旁边电影院门口的墙根下等车。在汽车带着我远行之前,母亲和我就这样蹲着。母亲有时会说所有的母亲送她的儿子远行时都会说的话,在这些话的间隙,我和母亲会有一段沉默。我留恋蹲在身边的母亲,我也向往汽车将带我去的远方。空气在炎热的午后凝固。我那时就感觉到,在那电影院门口的墙根下,在我和母亲等车的那些时刻,有一种叫忧伤的东西刺入了我的青春。

  1996年,父亲得了癌症在省城住院,因为没有钱了,母亲要回到我乡下的家去再次借钱。母亲不识字,也不会讲普通话,我在清晨送他去省城吵杂而混乱的汽车站,有些“车霸”强行把顾客往车上拉。当几个壮汉拉到我时,我与他们发生了口角,那几个人用危胁的口气说:“揍死你,婊子!”刚好他们用的是我家乡的土话,母亲听懂了,她后来在回家的车上担心了一路。

  母亲借了钱回来后,父亲动了手术,我要回另一个城市上班了。那个午后母亲送我到医院的门口,我不想离开忧伤的母亲,但又必须离开。上车之际,母亲很舍不得地说了一句:“再见了儿啊!”,那是无助的母亲强打精神给我的温柔抚慰。我狠心转过头去,热泪滚滚而下,这眼泪带着离别的痛苦和哭泣的快慰。

  父亲死了以后,我要回单位去完成这个年度最后十几天的工作,那是一个阴冷冬日的清晨,母亲清早起来送我。此刻的母亲比以往任何一次送行时都更憔悴,那时母亲的眼中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我登车的那一刻,她似乎已无力再说出:“再见了儿啊!”

  在这样一次次忧伤的远行中,青春的心灵开始变得粗砺。

  母亲是因为人家说她刑夫克子而精神失常的,在我目送母亲回娘家后的第三天,母亲服下农药被抢救回来了。从医院出来,母亲要么根本不敢看我,要么在稍微恢复正常时,拉拉我的耳垂,因为在母亲的观念里,耳朵的长短与人的生命长短有关。有时母亲也会拉过我的手,让我把手掌张开,看我的“生命线”。当她看到我的“生命线”末梢分散时,她的心中又升起莫名的恐惧。

  我无法进入母亲的心灵世界,无法与她对话。在镇上的姑姑家,为了防止她再服农药,姑姑把所有的农药都藏起来了。有时姑姑会从母亲的口袋里搜出一把红色的纸绳,那一般是杂货铺绑东西用的,而母亲备着它,显然是预备上吊用。

  母亲在寻找一切的机会自杀,我们也每时每刻提心吊胆的。有一天夜里,母亲突然失踪了,大家惊慌起来。我二话没说,马上冲到河边。姑姑家是住在河边,这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母亲可能跳河了。河水哗哗响着,但是在幽暗的浪尖和漩涡里不见我的母亲。那一天夜里,沿着河水向下游奔跑中,我想,将来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追逐着河流,在起伏的浪花中寻找母亲的一幕。

  亲戚们都相信母亲是被鬼附着了,人们忙着找各种符咒,各种“神水”,准备请各种做法术的来给母亲做道场。有一天姑姑交代我,说离此地几十里远有一位行法术的,他有办法赶鬼,治好神经病的人。我带上钱去了,对这一切我已经没有太多的相信,但对这类人物的希望也并没有破灭。我从小听了许多这样的传说:在某一个偏乡僻野,隐藏着一位精通五行八卦,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前后知八百年的高人。我渴望着遇见他们。既然有这样一位神奇人物,我何妨去拜见他呢?于是我又乘上“突突”响的柴油摩托车出发了。下了车爬山路,那时春雨绵绵,江南的山上,万物一派新绿,沿着石板小路到达一个山间盆地,这里真是一个世外桃源,盆地里是一片平坦的田野,田野后是依依的村落。然而高人不在这里,我找错了地方。望着盆地窄窄的入口处那飞流而下的山间瀑布和瀑布旁满树的鲜花,我的心疲惫己极。

  高人在一个比这个世外桃源更深的山里,而且我走错了方向。顶着春雨,踩着深山泥泞的路去向那天气逐渐转寒的白云深处,见到高人时,我渴望他出山医治母亲。就如那个又冷又高的小山村被烟雾笼罩一样,“高人”也是神秘得很,他不愿出山,他说最近有另外的地方要请他去。只是念着咒语,用黄纸画了符,让我带回去。我为了尽诚意,从身上掏出了尽可能多的钱给他。

  按照高人的指点,这些符,有的被姑姑烧成黑黑的纸灰泡水给母亲喝,有的挂在母亲的床头上。但是母亲还是深夜睡不着,恐惧着、挣扎着。

  亲友们也曾提出把母亲送进精神病医院,但是听说精神病院里常常虐待病人,我从心里难以接受自己的母亲被关进精神病院,受描述中的那种可怕的虐待。更何况,我也已经没有钱供母亲在精神病院的治疗费用了。

  在母亲稍微稳定下来的间隙,踩着满街的泥水,我走到卫生院河边的桥上,倚着石桥上的栏杆,看蓝蓝的天,和天底下的白云。不远处的山上,白云覆盖的地方有我的家乡,我有的父母长年劳作的土地,桥底下是永远奔流不息的河水。二十多年前,母亲在这座大桥旁的卫生院里剖腹产生下我时,河水就这样奔流着。二十年来,河水一直静静地奔流着,而我从这里开始,离开母亲的身体,在人生的道路上奔忙着。我曾经这样瞩望着群山之外的天空,发誓要考出去,到山外边去,到那河水所流向的大海边去。后来我真的考上了大学,并且去了山外边。但是,现在,当母亲失去了生存下去的能力时,我准备沿着这条河回到母亲的身边。

  最后,我的决定是放弃刚刚在城里谋得的工作回家,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我那时是这样的疲惫,身上还有不敢对母亲说出的疾病,我真的不相信自己还能再挑上上百斤重的担子,在山路上来回劳碌。

  感谢生命的绝境,此前我写着不切实际的诗,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想揽大权,赚大钱。但是在绝境里,我只求有一口饭吃,然后陪着母亲康复。在心中我设想了一种种回乡后的门路,比如养猪,或者搞种植。

  母亲的神经并没有完全失常,当她听说我要放弃在城里的工作,回到家乡照顾她时,她表示了最大的反对。我为了说服她,一再地向她描述城市生活的不好,比如空气污染,比如生活的紧张,然而母亲开导我,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呢?心胸怎么这么窄呢?

  母亲与贫瘠的中国大地一样,不仅贫瘠于生计的艰难,更贫瘠于灵魂的无所寄托,当父亲被命运之手拿走,当儿子去了远方,母亲就一无所有了,母亲的命运所剩下的就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忧伤。

  母亲接受这一切,承担这一切,准备独立走向生命的暮年,如果没有意外,母亲也会像祥林嫂一样独自走在风雨的路上,独自迎向死亡。

  当我决定回乡照顾母亲后,曾经一阵放松,自以为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但母亲不接受,她一再催我回城里去,但是我舍不下母亲。这于我和母亲都是煎熬。

  在这样的煎熬中,有一天突然摩托车响,原来是细舅来接母亲回去。母亲一直怕因为她的病耽误了我的工作,细舅一来,她也一下子解脱了,在上车的瞬间,母亲对我一挥手说:“再见了儿啊!”

  “再见了儿啊!”这句话成了母亲一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刻,我心中念头一闪而过:“这也许是最后的道别了!”那一刻,母亲的脸上竟显现出了慈爱的光芒与离别时的决然。这慈爱之光让我至今难忘,母亲显然也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所以用她的慈爱留给我一个永久的记忆。这是母亲精神分裂以后,我惟一一次见到她身上发出母爱的光辉。

  母亲的死一半是由于她的神经分裂,还有一半是出自于她自愿的选择,她愿意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好减轻我们兄弟的负担。

  摩托车突突响着,喷着青烟远去。母亲再次踏上苦路了,那苦路的尽头有她辛酸的童年,有她屈辱的青春。有那她做过童养媳的那一家对她“断子绝孙”的咒诅。

  母亲去世后,白云深处的“高人”到了我姑姑的镇上,“太没福气了,这个人留不住!”高人说。高人的理由是那时我母亲的身上“有灵”,他说,要是那时他在的话一定能治好我母亲,并且将来也像他一样能驱鬼。

  高人把母亲的去世归为我们的福气不足,为他自己开脱。然而我那时也是相信命运的,我相信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主宰着这一切,它已经注定了一切,一切都是无可改变的。我本来应当陪伴母亲直到她康复,或者应当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要不是相信命运的无情的手,我不会在最后时刻放弃努力,让母亲独自走向我已经有预感的结局。因为相信这命运,我放弃了自己当履行的责任,它与母亲的死亡直接有关。

  母亲的死我是要承担责任的。

  多年以后,我在反省这一切时,曾经悔恨是自己在最关键时刻的软弱,而放弃了与命运的抗争,使母亲独自被死亡掳去。我因此告诫自己,今后在任何时刻绝不能放弃对事态的主动权。然而,当我成为一个基督徒后,我更深地反省自己,发现我表面上虽然决定回家务农奉养母亲。但是一旦面临母亲的反对时,我马上以宿命为借口,放弃履行自己对母亲当尽的责任,退缩了。当时思想上不承认,但是在我的潜意识里还是舍不得城市,即使是为了母亲。是宿命观导致我自私地逃避责任,没有阻止母亲走向死亡,而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阻止的。就像白云深处的高人以宿命观逃避责任一样。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陪朱学勤教授打车去看李慎之先生,朱先生显然一直对我母亲的故事内有悱悱,驶过北京的一座立交桥时,他说:要是你母亲当时信基督教就不会死了。朱先生的意思可能是,我母亲要是信基督教就会有精神的寄托。但是,今天我要忏悔的是,要是我当时信了上帝,要是我当时知道掌握命运的是上帝的手,而上帝是爱。我就不会放弃挽回母亲的努力。

  在母亲生命的绝境里,惟一可能给她救援的儿子因为宿命论自私地离她而去了。二十几天后,母亲在从舅舅家回来的中途喝下了农药。

  2002年5月9日于北京

       

来源:信仰月刊
最后编辑葡萄枝 最后编辑于 2011-02-13 15: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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