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毅
一、
前一段时间中央电视台直播糯康被注射死亡的过程,引起很多人的关注。面对众多网友对于国家媒体直播死刑过程是否又让中国人再次经历在菜市口围观犯人被砍头示众的质疑,央视官方微博的回应是,公示糯康死刑,不是看杀人,没有行刑画面,只看到毒枭凶犯虚弱,很怕死。确实在画面上可能给不少人留下印象的是,这位在湄公河称霸一方、杀人或许不会眨眼的人,在临死之前也和其他人一样,多少露出了对死亡的忧惧,甚至试图用某些方法来让自己免除这死亡的处罚。在一些人看来,对死亡的恐惧或害怕,是一个人所暴露出的软弱胆小,甚至为人所嘲笑或不齿。
有人嘲笑面对死亡所表现的忧惧,可能主要是将这种忧惧误解为,只是害怕死亡带给人的肉体上的那些痛苦。现代执行死刑过程中人道主义的作法也主要集中在这个方面。问题是,如果是这样,注射的方式基本上已经消解了人肉体在执行死刑过程中遭受的痛苦,为什么当事者还会感到惧怕呢?
人对死亡的忧惧真是因为死亡可能给肉体带来的痛苦吗?记得在电影《非诚勿扰2》中,那个患了绝症的人,在临别之时,对作为他好朋友的男主角所说的那番话,表明他的忧惧并不主要在肉体方面。当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决定要用自杀的方式体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时他不由地思想到一个问题,就是当他推开死亡这扇门的时候,那门的后面是什么?是一条有亮光的路?还是一片漆黑的断崖?确实,在还没有推开死亡这扇门之前,人无法知道那扇门的后面是什么在等着他。而当他进入到死亡,推开那扇门之际,他已经是别无选择,无论是什么他都要进去了。或许正是这种让人无法把握的处境,让当事者不能不感到有些忧惧。
实际上,当人们说,人在面临死亡时经历到内心的忧惧不过是其真实人性的表现时,这就是在说,对死亡的忧惧表明人是有灵魂的存在者。正是这一点让人在死亡面前表现出忧惧,这种忧惧成为其人性最为真实的表现,就如耶稣说的:“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太10:28)
二、
面对死亡带给人的忧惧,唯物主义者们的解决途径基本上是古代伊壁鸠鲁派哲学家的那种自我安慰的方法:人临死的痛苦或忧惧只是人肉体来的一种感觉,当人还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说明人并没有死,因此那只是人吓唬自己的想象,不需要当真;而一旦人死了,人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也就更不需要担忧了。这种观念基本上把人当作是一个肉体的存在者,即便有现代人所谓的人的精神,也不过是附着在肉体上的一种感觉或意识罢了。但可能会让这些伊壁鸠鲁式的唯物主义者们吃不大准的是,死亡究竟是一个瞬间的事件,还是一个过程?如果死亡不幸地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即便进入死亡的当事者在旁人看来已经处在不省人事中,但他还有某种特别的“意识”,这会不会让人感到伊壁鸠鲁式的安慰有点靠不住呢?
面对死亡的忧惧是一种真实的经历。它可能以多种方式表现出来,比如在人的无意识中或者在睡梦中,甚至在人进入死亡的过程中,这是个人用清醒的意识、精神力量或理论推理难以消解的。这表明了人对于死亡的无可奈何。其实在很多哲学家看来,人心生忧惧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人遇到力所不能及而给人带来的无可奈何的境况。死亡过程正是这样一种境况,它标定了人的能力及认识有一个界限,而不逻辑地意味着其灵魂的消失。耶稣在富裕财主的比喻中说,那个财主在去了那个火烧火燎的地方之后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何等可怕的地方,便央求亚伯拉罕说:“我祖啊,既是这样,求你打发拉撒路到我父家去,因为我还有五个弟兄,他可以对他们作见证,免得他们也来到这痛苦的地方。”(路16:27—28)
三、
虽然希腊斯多葛派的哲学家认为人之为人乃在于人的灵魂,就如现代的一些哲学家认为人的理性或精神是人之为人的主要特征一样,这让他们与伊壁鸠鲁式的唯物主义者有很大的区别,但在面对死亡的忧惧方面,他们也基本上认为这种忧惧来自于人的肉体,或者来自于肉体对人精神或灵魂的囚禁。也就是说,如果把死亡看作是灵魂逃离肉体之囚禁的机会的话,那么当死亡来临时,灵魂与肉体的分离并不是自然而然或水到渠成那样简单,而取决于每个人的预备程度。就如《肖申克的救赎》那个电影中,人在现世中的生活基本上如同生活在牢狱中,在这生活中真正有意义的工作就是如主人公在狱中所做的:将他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在墙上挖洞。意为爱智慧的哲学,其实不过是让人预备死亡的学问。对于斯多葛派的哲学家来说,哲学的智慧并非我们今天意义上的理论,而是一种知行合一的德行生活,让人更多地以理智、节制与不动情来预备死亡的来临。但让人心生忧惧的问题依然是,即便我花了一生的时间来预备,我怎么知道自己预备好了呢?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我真的能够坦然面对吗?
后世的人们很容易把灵魂逃离肉体而进入到永恒领域的过程理解为是小我进入大我、私念消失在普遍理性或绝对精神的过程,就如一道从山间流下的小溪最后汇入到大海。死亡的忧惧就来自于其是否可以越过那道进入永恒大海之前的隘口。其实,即便是解决了如何跳过这个死亡的隘口的问题,消失在那一望无际的大海中,也并不真正解决灵魂的忧惧。特别表现在现实中,当人们所依靠的普遍理性沦落为一种纳粹主义的国家精神时,消失在其中或许确实可以一时地解决人们对死亡的忧惧,但这种解决不过是一时的逃避而已。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约14:6)如果奥古斯丁说的——我们的灵魂若不是在那位父的怀中就不会得着安息——是对的话,那么通往那条能够真正让人的灵魂得安息的路是窄的,只与这个名叫耶稣的人有关,而非普遍理性那条可能是比较宽敞的路。
四、
现代生存哲学家们虽然不愿意提人的灵魂,但他们差不多都把忧惧(也译为不安或焦虑)看作是人之为人的基本生存特质。只是在人的日常生活中,人一般不会轻易地遇到这种深层的忧惧,或者即便遇到了也会下意识地惟恐避之不及,基本上升不到人的意识层面。现代人避开这种忧惧的方式,生存哲学家们发现,通常是采用活在“常人(众人)”中的生活方式,就是说,在现实生活中尽量避免独自地作出判断并因此独自地承担责任。这个特点在20世纪特别显明在纳粹国家主义流行的时期。
不过,这种逃入常人中的方法对于人去面对死亡基本上是没有效果的。因为面对死亡,每个人都与其他人一样,都需要独自地去面对。上帝在这个方面是公平的,即每个人都不会比另一个人享有特权,好像不用去独自地面对与承当自己的死亡。相反,正是在这种独自承当中,个人遭遇到作为其生存特质的忧惧。在这个意义上,人作为有忧惧的人正源自其要死的事实,或者更准确地说,源于个人的灵魂要独自面对死亡的事实。
但问题是,灵魂并非摆脱了肉体就摆脱了死亡之忧惧。圣经把人的忧惧源自灵魂之独自性的关系说得更深入,乃是指灵魂赤露在身体之外带来的忧惧。正是出于这种忧惧,保罗说:“我们原知道,我们这地上的帐棚若拆毁了,必得神所造,不是人手所造,在天上永存的房屋。我们在这帐棚里叹息,深想得那从天上来的房屋,好像穿上衣服。倘若穿上,被遇见的时候就不至于赤身了。”(林后5:1—3)这里,保罗没有表现出苏格拉底式的气概,把死亡看作是灵魂脱离身体的机会,盼望灵魂从身体这个坟墓中独自逃离。保罗所盼望的是在被遇到的时候“不至于赤身”。他并不是不知道这地上的帐棚要被拆毁,但问题是,只有穿上另一个身体,才能解决这死亡给灵魂带来的忧惧。
五、
为什么人进入死亡过程所发生的灵魂赤身、独自地行走这种可能会给人带来如此的忧惧?其实这问题已经超越了人的认识能力或范围。我们首先要承认这是人生存的基本现象,然后看我们如何去理解。生存哲学家用哲学的语言解释说,个人不在“常人”中,而特别是在这种死亡的忧惧中独自出来的时候,会听到一种良知的呼声,这种呼声不期而至,直入人的灵魂;可惜的是,它带给灵魂的不是好消息,乃是罪责的声音,让灵魂不能不颤抖。这种罪责不是对这个人的人生中的某件事情,而是对着其整个的人生,对着个人之其所是的这个无助的灵魂。这个过程很像是人无助地站在法庭中被审判,发现没有任何人站在自己这边来为自己辩护,眼看着被判处无期后那扇监狱的大门已经在自己的眼前缓慢地打开。用我们更能理解的语言说,在死亡面前,当灵魂赤身即失去其所有存在的理由以及为人生寻找到的意义的时候,它不能不面对着望不到头的让人难以呼吸的虚无的吞噬。
灵魂在死亡过程中独自经历到的正是那审判的过程,这审判构成了灵魂难以渡过的难关。耶稣被钉十字架前的那个晚上,当他与门徒来到客西马尼园的时候,他就惊恐起来,极其难过,并对门徒说:“我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可14:33—34)如果这是死亡之忧惧的一种表现的话,那么这种程度的描述会让人们很难理解,这与我们通常对英雄人物的理解差别太大了,直到我们理解了耶稣在十字架上所说的那句话:“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可15:34)。或许有人因为还不理解被上帝离弃意味着什么,因而显得无所谓;但对上帝的儿子来说,正因为他之前曾有过人难以想象的与天父的美好关系,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为上帝所离弃意味着什么,他才会因为被上帝所离弃感到甚是忧伤。被上帝所离弃就是被永远地遗弃在黑暗与冰冷之中。
六、
要渡过死亡之冰河,其实只有一个途径:耶稣的复活。因为只有耶稣的复活带给人们一个确据:他已经越过了死亡的冰河。除此之外我们很难找到可以让死亡忧惧得以消除的确据,因为灵魂渡过死亡之冰河的过程,其实发生在人自身的能力远远不能达到的范围之外,也并非人此生的预备所能够达到,即便是人成为所谓生死学的大家。然而耶稣却做到了,这正证明他确实是神的儿子,专门来为我们打通这通过冰河之路的。就是说,他自己并不需要走这一趟,但神的“儿女既同有血肉之体,他也照样亲自成了血肉之体,特要藉着死,败坏那掌死权的,就是魔鬼,并要释放那些一生因怕死而为奴仆的人。”(来2:14—15)
因此当我们进入到复活的“基督里”的时候,死亡带给我们的忧惧就被释放了,那真正的平安充满了我们的灵魂,因为我们灵魂面临审判的时候,神的儿子自己为我们付出了代价,圣灵保惠师成为我们最好的辩护者。就是说,当我们穿上基督的时候,我们的灵魂不再赤裸,不再无助。这必朽坏的总要穿上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总要穿上不死的。当这必朽坏的穿上不朽坏的,这必死的穿上不死的时候,那时经上所记,死被得胜吞灭的话就应验了。“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林前15:55)
当然,穿上或“在基督里”,并非是让人自己如同消失在“常人”中一样消失在他人之中,而是成为或穿上了新人。“这新人是照着神的形像造的,有真理的仁义和圣洁。”(弗4:24)在基督之完美人性所体现出的上帝形像中,人才有其人性的恢复;在与基督的位格性关系中,个人才成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
不过从积极的意义上看,在“基督里”给人们带来的是更为积极的盼望:在此世,基督的生命在我们个人的里面种下的只是一粒种子,而这粒种子只有经过死亡的试验,才会结出更丰富的果实来。那时,“神随自己的意思给他一个形体,并叫各等子粒各有自己的形体。”(林前15:38)那时,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更美好的身体。
因此死亡被称为睡了乃是因为它本身变成了生命的一种转换:由生命的一种形态,走向其更美好的形态;摆脱一种可朽坏的身体,等候穿上一种不朽坏的身体;脱去一种羞耻的身体,等候穿上一种荣耀的身体;脱去一种软弱的身体,等候穿上一种强壮的身体。这让我们被遇见的时候不至赤裸了。“基督已经从死里复活,成为睡了之人初熟的果子。死既是因一人而来,死人复活也是因一人而来。”(林前15:20—21)第一个只是初熟的果子,当时间到的时候会有大量的成熟的果子。
七、
谈论死亡问题或说向死而生,恐怕对今天的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仍然还是有意要回避的话题。有人会问:如果这只涉及到所谓灵魂的问题的话,那么这怕是古代人的思想方式吧,生活在现代的人需要那么认真地对待吗?
从古代到现代,每代人面对死亡的忧惧是一样的。不管人们如何回避它产生的源头,这种忧惧毕竟还是与死亡以及灵魂有关。并且不管我们如何回避,死亡的阴影仍然会以让人忧惧的方式影响乃至束缚着人一生的生命与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讲,人整个一生的意义,就是在为这死亡的时刻作预备,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人短暂的一生,其意义就是在为那无限长的永恒来作选择及为其预备。不过与哲学家所说的预备不同,这种预备就体现在:人在此生中就可以“在基督里”得着得救的确据,而不用等到死亡临到的那个时刻。这不仅让人更早地生活在平安中而不是死亡的阴影之下,同时也能够让人更加欢喜地等候死亡,以让自己进入到那崭新的生命阶段之中。
朋霍费尔从狱中走向绞刑架的时候,向在场的人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是结束,对我而言却是生命的开始。”
文章出自《杏花》2013春节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