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落
杨建立
阳光从门窗照射进来，清明而柔和。窗外的冷风轻微，摇动着树枝。目光随着唱诗班的歌声飘出窗外，便看见那一黛望北山。
山不高，天却远。
凝望那近在咫尺的山，心中如山一般肃穆。
这是一座陵园，就在望北山下，被这座山怀抱和看护着。陵园归属基督教，这座陵园的骨灰厅的楼上竖立着高高的十字架。冬日荒疏的空林使山显得很苍凉，这使得每一个在告别厅送别的人望见，就更增加了心灵的寥寂和忧郁。
歌声是送给一位老人的，告别厅的柜子上摆放着她的骨灰和照片，被百合花簇拥着。照片中的她是那么和蔼可亲，慈祥暖人。
去年上半年，我还与这位老人在教堂见过一面，那时她的精神状态还很好，站在院子里和我们聊天。下半年则是在一所老人关怀医院探望她的，这时的她已经由护理人员来照顾了。我们出门的时候，她还执意要坐上轮椅送我们。我当时就很感慨，心情比较低落。一个人就这样匆匆步入老年，又一步步走向死亡，在这样一个不是家的地方等候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虽然家人都很孝顺，想方设法的尽力挽留她的生命，但她还是日渐衰微，生命摇摇欲坠。
老人出生在日本的福岛市，名叫大川礼子，白皙的皮肤，气质高雅，长得高挑而美丽。她从小随父皈依基督教，十二岁受洗。一九三八年与一位中国基督徒结婚，并随丈夫的姓氏，取名洪礼芳。起初在太原生活，后来又到了北京，生活非常窘迫。三十八岁时丈夫去世，于是含辛茹苦，独立承担家庭重担。以给人洗衣服，做衣服，织毛活，当保姆等等，受尽了歧视。但她都默默忍受，不亢不卑，带着四个孩子艰难度日，并将他们都抚养成人。
这位母亲非常坚韧，在如此艰难中，她从不在人前流泪，而是向上帝祈祷，寻求力量。而且，也常常用圣经中的话语和故事来教育孩子们，使他们懂得做人。虽然生活艰难，她以平淡的心情看待这一切。每一天她都将孩子们收拾得干干净净，以笑脸迎对暗淡的生活，保持做人的尊严，坚守基督徒必须具备的神圣的品格和风骨。她始终坚信，上帝是她人生的唯一依靠。正是在这样的信靠中，她经历了一次次人生的风雨，走过了一段段人生的坎途，走出了死荫的幽谷，走上了平坦之地。
老人的女儿洪惠兰姊妹，是北京崇文门教堂的老义工，参与教会的服侍已有几十年了。每次参加礼拜她都穿着自己最漂亮得体的服装，整整齐齐，显得年轻而庄重。已经七十来岁了，浑身透露出一种不卑不亢的气质，温和而热情的态度，有着别样的气息和风采。我很喜欢和她交谈，听她述说陈年旧事，过往历程。关于她的母亲的许多事情，我都是从她那里获得，受益匪浅。这就是生命影响生命，是一种生命的彼此扶助和滋养。
如今，老人终于走了，走完了九十二年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路，把自己的生命安息于中国的热土。
我曾经多次想过，她在中国生活了七八十年，还思念自己的出生地吗？她的家乡还有自己的亲人吗？但因怕勾起老人的伤感，我从来都没有问过。但我深知，她年轻的时候那么美丽，花枝一朵，就像刚绽放的樱花一样，被上帝栽植到中国，就一直在中国开放着。如今她凋谢了，安息在中国的大地，她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一位中国基督徒。
日本是她的故乡，中国也是她的故乡，但她终是要离开故乡的。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想来都不是她所在意的了。她的家在天堂，远去的她再不会回来了。可是，在中国，她思念日本；在天国，她是否思念中国呢？我想会的，因为中国还有她的孩子们，她一定挂念他们，等候着他们。她为尘世的孩子们祈祷和祝福，正如她的孩子们正在怀念她一样，因为爱是永恒的路，使天地可以相通的。
我想，有一样的信仰，这期盼就能够实现。地上及其地上的生活，终归是昙花一现，那永恒的国度才是生命的伊甸。我似乎已经看见了她的微笑，美丽的微笑，充满盼望的微笑，一如她在世的样子，优雅而温和，善良而慈祥……
眼前浮现出富士山，浮现出清澈的溪流，浮现出宁静的田园，一片樱花如潮一般直涌荡到天际，到处是春游观花的人们。一位身穿和服的美丽女子，笑盈盈、轻飘飘地从人群穿过，她越走越轻，漂浮起来，穿过如海的樱花，慢慢地飘上去，化作一枚樱花，像翩翩而舞的蝴蝶，飘向云间，渐去渐远……
有雀鸟从窗前飞过，鸟声也在窗外叽叽啾啾。春节即将来临，可她谢了，从尘世的枝头飘落。然而，她又在天国的枝头绽放了，那里永远都是春天。
二零一〇年一月二十三日客子于庸人庵
（本文作者系北京崇文门教会牧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