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还有“真”的东西吗?
刘同苏
真---诚信问题的本质
真──
《说文》里解“诚”为“信”,“诚者,信也”。认为“诚”“信”互通,从而,可以互训。不过,除了共通以外,“诚”“信”毕竟有别。在今天通行的语义中,“诚”是“诚实”,“信”是“信用”;前者专指个人的内在状况,而后者则涉及外在的人际关系;“内诚于心,外信于人”,这个惯常的说法恰当地指明了“诚”与“信”在诚信中各自所占的地位。
诚信的本质是“真”。“诚”是自我的真,而“信”是对人的真。如果把“诚”仅仅解释为内外一致,则尚未触及“诚”的核心。内外一致只不过涉及了“诚”问题的形式逻辑方面。若是里面已经伪了,内外一致只意味着同一的伪。比如,某人说,“我就是骗子,我就要骗人”,这种“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时髦姿态,固然保持了形式逻辑所要求的真实,在实质内容上却仍然是伪的。孔子在《中庸》中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所以,“诚”不仅仅是对自己真实,更是对自己里面的“真实”真实。“诚”不是仅仅自我保持一致,更要与真实存在保持一致。“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是为“诚”。所谓“诚者,天之道也”,是说真实是客观事物的本性,而“诚之者,人之道也”,则意味着“让真实成为真实”,是主体生命当为之事。总而言之,“诚”包含两层意义:主体确认客观存在固有的真实;在确认客观真实的同时,保持主体内外的一致;前者是后者的前提。“信”则是“诚”的外在表象。“真”的问题是主体的问题。一个纯粹的客观世界,不存在真假的问题。“真”意味着主观生命与客观世界的吻合。只有确认了客观存在,一个人的存在才是真的存在。一个精神病人在自己的妄想里面做了十年总统;由于他的认知与客观世界不吻合,所以,他作为“总统”的存在是假的,或者说,他作为“总统的存在”根本不存在,尽管他是真心地作为总统存在的。“不诚无物。”《礼记.中庸》“真”是主体存在的前提;“真”是一切主体活动的起点。只要“不真”,则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了意义。谁能够靠吃假饭活着呢?给你颁发十个八个假诺贝尔文学奖,你觉得有劲吗?就是再假的人,你让他乘假电梯从十楼下来,他也绝不会从命。“真”首先保证了主体作为客观的存在,即主观世界的客观实存性。在主体内外一致的意义上,“真”还保证了主体作为自我的存在。所谓“主体”,就是作为自我而存在。自我是统一的整体。自我就是“我”,而不是他者。如果一会儿是我,一会儿又不是我,或者里面是我,外边又不是我,那便破坏了自我的统一性或整体性,而沦为双重人格,即丧失自我的人格。人不可能仅凭化妆舞会就与人结成终生伴侣,因为面具上的“我”并不是真的自我。内外一致的真,确保了活在客观世界的是真正的自我,而不是一个包装纸上绘画出的他人。彩色包装纸纷飞的浮华世界
“这世界上还有真的东西吗?”
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从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的人那里,都反覆听到了这同一句话。这不是一句欲确定疑问的问话。这是在无数谎言压抑下,心底呻吟出的沉重悲叹;这是从无尽虚假中,收回寻求之心后的绝望断言。在美国还未听完那些跨国公司执行长们欺诈的案件,到北京更见到了一个全然用虚假建造的世界。早就听海外的报刊感叹过:“在中国可以见到所有世界名牌的赝品”,但到了中国才知道:“赝品”已经成了中国的“名牌”。衣食住行,无一不假,服装就不用多说了。在北京,店里、街上,耐克、宝罗,各种名牌琳琅满目。正感叹没有女士们识别真伪的慧目,已有本地的朋友告诫:不用识别,都是假的,只是伪造的级别不同罢了。吃,当然还得数中国。但现在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吃下去的是什么。有位台商在餐馆吃鱼,总让把过目的活鱼当场摔死,原因倒不是有观看血腥场面的嗜好,而是怕拿进去的是养在水里的活鱼,一会儿端出来的却是“养”在冰库里的冷冻“活鱼”。如果在菜谱上见到“爆炒山猫”或“红烧果子狸”什么的,也不必担心违背野生动物保护法,或是染上“非典”,因为盘中被爆炒或红烧的,不过是你在门口见到的那只花猫。房子够实在的吧?但只要看满街满网都有人教你如何核实尺寸材料,就知道看似实在的房子,也有不少假处。社科院有一栋新建的楼房,还没入住,就自己倒塌了。这哪是房子?只有个骗人眼目的房子样罢了。脚踏的也不一定是实地,有些国家级的高速公路,才建好一两年,就千疮百孔了,整个就是包装上公路形状的“豆腐渣”。酒是假的,喝了不是要醉,而是要死。奶粉是假的,吃了不会让婴孩的身体长大,却会使他们的头脑膨胀而亡。钱也是假的,在北京的银行兑币,时间长到职员要引领你入座等候,其原因是鉴定假币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一般手续。甚至药品都是假的,原本救人的药,现在却成了杀人的毒(东北一家药厂制作数以吨计的假药,光导致死亡的就有十余起)。演员假唱,球员假踢,买的是假货,看的是盗版。甚至那些崇高之物,也早已被虚假掏空。爱情是利益的伪装;学术是偷贩他人成果的代称(在今天的中国,从小学直至研究院,拼剪和照抄他人文章,是学生写作的基本方法;这也难怪,因为不少老师的学术职称就是抄出来的)。虚假甚至击打了人们的同情心,你出于怜悯而给个三元五元的可怜乞儿,不想却是比你富多了的职业乞丐(在报上多次看到关于乞丐村的报道,都是些家家有独栋小楼的致富典型)。高悬明镜的公正,成了可以论斤计两贩卖的商品,在标着“公正”标签的秤杆上,受害人的鲜血和眼泪,抵不过行贿者的权势与金银(刑等都可以标价出卖,“死刑改死缓多少万”,“死刑改无期多少万”,这一类的贿赂居然在黑市上有官价)。“这世上还有真吗?”这是在虚假深渊飘坠中,绝望地挥舞双手,却抓不到一个实处的哀鸣。如果“真”是主体存在的前提,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中还有“人”吗?连“我(主体)”都是假的,我活着还是“活着”吗?如果我是假的,我活着还有意义吗?虚假的侵蚀已经粉碎了我作为“我”的存在。世界就是“我”们的集合。若是我们相聚时,见到的不是我的“我”或者你的“我”,而是一大堆粉饰的面具,我们真的相聚了吗?建立在无数个虚假的“我”基础上的社会就是一个虚构。这个五光十色、纸醉金迷的世界,只是一个没有实在的虚谎;这个看上去熙熙攘攘、殷殷实实的社会,却是一个没有人(“我们”)的物质空壳;我实实惠惠、有滋有味的人生,居然是没有真“我”在其中的幻象。这不是《骇客帝国》在银幕上虚构的假象世界,而是我们每日生活在其中的假象世界。“这世上还有真吗?”必导出另一句自问,“我真的活着吗?”超越性的丧失是诚信问题的根源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这是犬儒主义的退却。从高贵到庸俗,从超越到实惠,从社群到唯我。在每一次主体价值观破灭之后,都会跟随着这样一次大规模的人生退潮。外边的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我只能抓住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
理由足够好,但只是忘记了一点:这个因果命题,反过来也可以成立。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抓住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一切才都变成假的。“真”的问题只涉及主体──人。物质无所谓真假。假冒伪劣的本质,不是假冒伪劣的物,而是假冒伪劣的人。劣物就是劣物,它并不伪,伪是人加上去的。“真”在本质上具有比物质更大的超越性;一旦以物质作为“真”的唯一标准,已经意味着“真”的破产。真到了什么都是假的时候,钱也就不是真的了,因为纯物质根本无所谓真假。诚信涉及的是信用,而信用已经超越了有形的物质。信用就是把不在场的东西,当作已经在场来处理。由于有形的物质根本不在场,从而,信用的基础不是有形物质,而是人的信任。没有信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根本无法成立。哪怕是以物易物的交易,谁也不可能用两手一直把住所有的货物,用两眼一直盯住全部的商品,若无信用,一转眼,买主就可以硬说货物原本就是他的,于是,商业根本无法开始。在这里,信用意味着:你用一个以后支付的诺言,交换了当下的有形物质。信用破产,表明未来的丧失和超越的贬值。“出卖明天以骗取当下之物”,成为当今世上的普遍生活方式,正显示了对未来的虚无感。如果明天不可信任,谁会死抓住明天不放呢?信用的崩溃已经预先杀死了明天。如果我们今天已经将明天出卖干净,明天我们面对的,只能是一片人性的废墟。未来的一代正在成为放弃未来的一代。救救未来!如果走向决定了行走,未来决定了当下,那末,救救未来吧!因为那就是拯救我们的当下。人都是罪人,在任何时代,总会有一些人一生都生活在欺骗之中,而所有的人都会在某个时候愧对自己的良心。但若是欺骗成了普遍和持久的生活方式,那么,信用问题就不仅仅关乎信用,更反映了信仰的危机。“真”是一个系统。在“真”的效力上,低层次的陈述依赖于高层次的陈述。在整体的骗局中讲局部的真话,在最终效力上仍然是假的。当社会充斥着虚假,意味着社会系统的终极,丧失了真实性。如果终极观念是伪的,那么,无论子系统怎么真,都不具有真的效力。在固有主流意识形态崩溃的过程中,社会核心价值系统已经沦陷为只具有某种外壳的虚空。普遍的假话是对虚假终极观念的抗议。既然我怎么真,都无法逃出你终极假效力的手心,那么,我索性就以假对假了。反正怎么也是个假,不如趁早就假了。这是在绝望的无奈中,对“真”的彻底撒手。这是在没有出路的处境里,硬走的一条绝路。这是身处根基崩陷的绝地,而索性一同沉沦的哀号。今天歌舞升平的光景,不过是以放弃明天而换得的片刻偷安。“摸着石头过河”,意味着“不管明天、只要当下”的实用主义。可是,“摸着石头”又能摸多远呢?夜夜笙歌已经在唱着后庭花的曲调,普遍的假话正是火红喧嚣压不住的末世哀歌。它表明在这脑满肠肥的外形之下,是内在的虚空;普遍的虚假,显明了无法自救的绝境。“假”已经普遍了,又到哪里寻找拯救呢?社会的终极都塌陷了,社会又如何能够自救呢?连民众都沉沦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
让一部分人先“真”起来
望穿了一层虚假,却不想只见到更大的虚假;勘破了漫天的虚假,只因为终极已经成为虚假。面对整个世界的虚假,人只感到不能自拔的无助。纵然能够从里面挤出一点点“真”,又怎能填补终极的虚空?即使拼死要守住残留的“诚”,又如何抵挡始于根基的整体崩塌?
我这个人不能自救,我们这一代不能自救,因为作为罪人的人类就不能自救。这个充满虚假的末世境况,无非以极端的形式,显明了人类无法自救的绝望处境。就像科学的第一定理不是科学自身给定的,人类生活的基础也不是人类自身提供的。在这个全然虚假的世界里面,哪里寻得到重建真实基础的力量呢?富人就不用说了,他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聚敛起的银子里面,有多少真实的工商成分呢?可穷人就有救吗?在自由市场里面品尝一下农民的狡黠,就马上会有明确的结论。没文化的人会说谎,可有文化的人说起谎来,效率更高;有学者宣称,目前中国的学术论文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学术假货。官话早就被人们反着听了,今天满世界泛滥的谎言,不也大都出自民众之口?老的已经奸到“巨滑”,而三四岁的小孩,也能把人骗得一愣一愣,又有什么童真可言呢?人不能自救,因为人自己没有真实。人即使有真,也是恩典的结果。人的“真”,只能来自人以外。永恒的上帝作为终极的真实,为一切人类的真,提供不可动摇的最终基础。终极就是自在,这是为真而真的真实,这是无条件的绝对真实。数千年时间的流逝,不能使之褪色;全世界谎言的侵蚀,无法让它贬值。这是十字架的暴力摧毁不了的真实,这是荣华富贵收买不了的真实。这就是耶稣基督从历史的终点带给我们的终极真实。如果在时间的尽头,只是一个最终的虚假,那么,世间所有的真实都会坠入虚无的深渊。若是历史的推移,最终可以剥夺真实,就不会有人真正持守真实。耶稣基督向人类揭示历史终点的真相,就是为了带给人类这样的应允:永恒是真实的,从而,真实是永恒的。重建真诚的希望无法建立在人身上,也无法建立在人形成的社会、法律、国家机构上,而在于耶稣基督。只有确立终极真实,一切具体真实的建立才有可能。信仰是信用的前提。真诚不是一种思维方式,真诚是一种生活方式。真诚是一种生命。世上没有真诚,不是因为不能认识真诚,而是由于不能活出真诚。“真”很难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假,因为假的世界必然要窒息真的生命。一颗心若真诚地向世界袒露,便在谎言荆棘的蹂躏下受伤,被虚假的重负碾压而破碎。于是,每一个人都用浓重厚实的包装裹住自我。然而,以虚假对虚假,并不能保住真诚,只会得到更大的虚假。耶稣基督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给予我们活出真诚的动力。一个有限的真诚会枯竭,可一个无限的真诚,非但不会被虚假榨干,而且向虚假的沙漠不息地流淌,浇灌出真诚的绿洲。当十字架的暴烈,都不能压制终极真实向人类的显现,当全部虚假世界的摧残都不能阻止上帝向我们袒露那颗真诚的心,于是,“真”便在这个世界建立了永不动摇的基点。一切的真都从那里发源,一切的真都在那里得到滋润。一个具体的真,若不能连接上这个永恒渊源,最终只能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化作一段枯干的河道;而发源于此,则流淌出滋润荒原的淙淙清泉。真诚的人不是由真诚的理念建立起来的,真诚的人只能被真诚的人建立。道理即使讲到了十荣十耻,若仅仅只是道理,也无法改变虚假的生命。耶稣基督的宝贵就在于为世界提供了第一个真诚活着的生命,从而,为改变(而不是评说)这个虚假世界,提供了实际的动力。有人愿意接受基督的生命,并让自己的生命成为传送基督生命的管道,这就是社会能够成为真世界的唯一希望。
文章来源:OC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