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好好先生(女士)经历情绪崩塌
希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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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人朋友眼中,我情绪稳定。我先生也时常在别人面前夸赞我好脾气。这样的人设一旦被建立,我对自己的认知也有了错觉:我以为情绪稳定就是情绪健康。可当我陷于负面情绪,无力招架时,又因为不能接纳这些情绪,而产生了深深的抗拒与自我批判——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精神内耗吧。
最明显的是每个月生理期的前一周,我都会有情绪崩溃或接近崩溃的几天。在那几日,我极为敏感,心情就像紧绷着的一根弦。若没休息好,便会一触即发。外人可能察觉不了,但我的先生和孩子们却遭殃了。好多次先生无心的一句话或一个行为,就能把我点着。
“你为什么总是说我,你看不惯就不要看了,我还看不惯你呢!”
“我偏不听你的,凭什么你的意见就是对的。”
“我就知道你完全不在乎我!”
“你不想过就不要过了,反正我也不想过了。”
……
一串子弹射出来,家里立马硝烟四起。关键是,这些话是怒吼出来的,怒目圆睁,表情狰狞,与平日的温柔判若两人,这彻底挑起了先生的反击欲,于是少不了大吵一顿。战火平息后,孩子们乖得出奇,我把自己关进书房,先生摔门而去。
我躺在书房里的小床上,万分委屈、难过、生气。“其实我要的不多,为何一定要来和我理论?”“我终究是一个人去面对孤独。”“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正爱我,所有人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如果你不好,就没人爱你。”“神啊,你在哪里,你真的爱我吗?”……我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蜷缩着,觉得身体发冷,手脚冰凉,脊背僵硬,就像一只舔着伤口的小动物。我躲在自己的洞里,自怜自艾,无法自拔。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理解,也无法接纳这样的自己。大家不都在说我性格好、情绪稳定吗?可为何我的体内住着一只“怪兽”,而且每隔一阵,它就会出来兴风作浪,把我的世界闹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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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里的老二,从小我就被教导要听话,不能哭,不能耍脾气,当然更不能表达情绪,否则母亲就会发脾气,不给好脸色。如此环境下长大的我,习惯了以温顺乖巧面对这个世界,忽略甚至否认情绪的存在。
此外,我的个性像父亲,父亲是个好好先生,温顺柔和,很少见他发脾气。可他一旦发怒,母亲完全招架不住。母亲十分疑惑:为何你有那么多的情绪,平时都装得好好的?等我和哥哥长大,我们也明白了一件事:虽然母亲性情暴躁,掌控欲强,但父母婚姻中的问题也不应都归咎于母亲。
钱钟书在《围城》中有类似这样的表述: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此处,将“恶毒”改为“凶狠”,此话也有点道理。我的理解是,一个平时看似没有情绪(或者外人以为情绪稳定)的人,当他习惯采取否认、压抑、转移等方式对待情绪,情绪就可能像沉寂多年的火山,会迎来大爆发。压抑得愈久,爆发得愈猛烈(火山底下可能是他的愤怒、委屈、伤心、哀痛、苦毒)。
导致火山爆发通常是一件小事,比如当我母亲指责父亲看电视太晚,或者因为某件事絮叨了几句,父亲便猛然间就“炸”了——炸的程度让人瞠目结舌,有人谓之是破坏性情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巨大伤害,甚至摧毁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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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压抑的情绪会给个体带来最大的危害。人的身、心、灵是一体的,在《身体会替你说不:内心隐藏的压力如何损害健康》这本书中,加博尔·马泰根据行医多年的临床经验,发现情绪的长期压抑会给身体带来巨大隐患,当人们无法表达愤怒以及内心真实的需求时,这种心理压力最终会破坏人的生理稳态以及免疫系统,导致各种疾病的产生,比如免疫性疾病或者某些癌症。当然,加泰博士的观点有待进一步验证,但情绪压力会影响身体健康的观点已得到了医学界的公认。
不仅如此,情绪压力也会让个体处于身、心、灵的“卡住”状态,无法活出生命的活力和潜能。现实生活中,许多人常有一个经验,即不知为何,某个场景、某句话、某个点忽然间就触到了自己,导致人忽然被“卡住”,身体也出现一些应激反应(比如头脑空白、头疼、肠胃不舒服),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瞬间大发雷霆。人们常以忙碌、社交或者娱乐、甚至某些致瘾行为,比如通宵玩网络游戏、追剧、疯狂购物等,转移这种“不适感”。
有人会问,既然情绪这么重要,为何大家还不重视?以我自己的经验,人逃避情绪,往往是缺乏面对自己、活出真我的勇气。在中国的文化里,教养的文化重视培养孩子接近那个“理想我”的状态,忍耐、刻苦、以集体要求自我,这些都会让我们对自己的认知有一个错觉,即我不应该不成熟,换句话说,我不应该有情绪;到了教会,对属灵生命的强调更强化了这一点,好像一个属灵伟人,就应该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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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事例是,一位在许多年前带领我们学生团契的老师,她的父亲意外去世,当她奔丧回来,神情悲伤而憔悴,竟没有一个人前去说点安慰的话,更别说抱抱她了,甚至有人因为她的悲伤表示很不解(她的父亲是基督徒,既然神接走了他,为何还要悲伤呢?)。
过去,我常因为自己没有活出那个“理想我”而自责,陷入精神内耗中。直到人到中年,我开始学习接纳那个“现实我”(真实我),才发现情绪是上帝赐给我的一个礼物,借由情绪进到生命的深处,“看见”我从前所经历的那些创伤、痛苦,将之敞开在上帝面前,让他的手来包扎、医治,从而逐渐驯服这只情绪怪兽,恢复生命本该有的热情与喜乐。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仍在进行中)。我的情绪基模(情绪基模emotion scheme是由心理学家格林伯格提出的一个概念,它与皮亚杰的认知发展理论中的图式schema有所区别。情绪基模不仅仅是个体对世界知觉、理解和思考方式的体现,也包含情境、身体反应、感受、想法、心理需求和行动倾向等多个元素的动态心理结构)的最重要组成部分是羞耻感。比如,当别人指出我的问题,或对我不满,或者是确实犯了一个错误,我首先的反应是惊讶与害怕:我不敢面对这个问题或错误;然后是否认:我不承认自己有问题;再接着推卸:要么是别人,要么是环境导致我出现了状况;接下来是抽离,我不去面对它,就以为它不存在了;然后是愤怒:我对自己和他人都感觉到愤怒;最后是羞愧:我不好,我不能接纳自己,别人也不会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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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愧感的核心是“我不好”,在羞愧感面前,人不会想要改善事情或修正错误,而是如何把“糟糕的我”给“藏起来”,这便是亚当夏娃吃了善恶果之后逃避神的一幕。羞愧感的最深层是一旦别人发现我的真实模样,就会以为没有人爱我,因为我不值得被爱。
我是一个老基督徒。惭愧的是,在我的信仰历程中,耶稣基督为我的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这一事实,很多年都只是一个认知观念,并未进到我的情感以及灵魂的深处,以至于罪咎或羞愧感在我生命中挥之不去(需要澄清的是,基督徒仍旧会有健康的罪疚感,即当我们犯罪时,罪疚感引导我们走向神);但我却被不健康的罪疚感辖制,比如我的先生指出我的错误,或者我觉得自己某件事做的不好,此时出现的情绪(我可能莫名地烦躁、生气、不理人)其实是一个警示器,提醒我需要去面对、处理某些问题了。但我如果否认或忽略这个警报,就会被情绪控制,表面的转移不过是将之压抑,堆积多了,有一天会爆发得更为剧烈。
而能够承托并击垮这罪咎感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耶稣基督的死,因为罪疚感的杀伤力来源其实是罪的权势:我的软弱、不堪、黑暗、无力、无望、愚拙、不可爱、自欺、悖逆,等等,或者是他人对我有意无意的伤害、恶待——自己的、他人的、社会的罪,错综复杂,汇集在这“罪咎感”的河流中,成为一股巨大的摧毁性力量,伤害他人,更伤害自己。
我们无力胜过罪。作为基督徒,基督为我死在十字架的事实砍断了所有的“冤仇”,使我有勇气和力量去面对罪疚感,并承认人的彻底败坏(自己和他人),并帮助我转向基督,披戴基督为我成就的义,从而摆脱它的捆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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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而言,如何处理我的罪咎感,我的经验是:第一步,承认我的情绪,不去否认或忽略、转移,因为它们是“指示器”,等待着被看见、被挖掘、被疗愈。因此,我需要充分觉察并“欢迎”(很难做到,但至少不抗拒)它们的到来;
第二步,允许自己呆在情绪中,即所谓“让子弹飘一会儿”,我需要好好地和它们在一起,比如允许自己呆在难过、失落中,试着让它们对自己说话。情绪通常不是单一的,我们必须去确认、厘清其背后的复杂组成,此时最重要的是给自己“留白”的时间,透过独处、散步、写作、园艺、烹饪等,我们充分地和自己呆一块(这对手机时代的人们尤为困难)。我个人的经验是心灵书写——通过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书写,进到事件、场景中,让我的无意识充分地表达出来。在写作的过程中,许多未意识到的情绪、受伤的经历全都浮现了出来,其实这个厘清、命名、挖掘的过程已有疗愈的效果。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转向基督,求基督的爱进入到这些情绪中。比如当我觉察到我的防御是因为小时候在原生家庭中不被爱的经历,我进到那时的场景,让耶稣参与进来,想象他可能就站在幼年的我的身边,注视我、安慰我,对我说他知道、陪伴我,并以他的眼光来看待自己。
在整个过程中,我经历到,耶稣基督的爱是我面对并胜过羞愧感的基石。当我有勇气承认软弱,面对真实的我,我一遍遍确认:我不是因着任何的行为(我的所为)被基督完全地接纳时,我便可以坦然地活在我的所是(我是他所爱的孩子)这个身份中,羞愧感便从我的生命中一点一点瓦解;不仅如此,他还给我力量活出我的新身份,更新我的生命。
其次,我也体会到,上帝借着他的普遍恩典提供给人疏解情绪的空间。我经常给孩子们读一本绘本:《菲菲生气了》,其中有一句话十分触动我:这个广大的世界安慰了她。是的,借着看看石头、大树,听听鸟叫,爬到大树上看流水和浪花,处在情绪中的菲菲心情平稳下来。这个故事虽简单,却深刻指出人与大自然连接的重要性。在《散步疗愈》《大自然治好了我的抑郁症》等书籍中,作者们以自己的亲身实践告诉读者,走进大自然,与大自然连接,摆脱电子产品的辖制,是许多身心疾病得以痊愈的重要途径。
摘自《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