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anyuan
- 版主
- 1352
- 1731
-
2009-11-21
|
quanyuan
2009-11-28 15:22
|只看楼主
1#
t
T
莫非(陈惠琬) 一想到小时候的邻里, 心头便荡起一圈圈温暖。邻舍在那时的意义,绝不只是“比邻而居”。住的是眷村,一道道墙形同虚设。大人们墙头墙尾,传过来、递过去一盘盘新鲜出炉吃食,小孩子亦呼朋唤友地穿梭往来,混吃混喝。 谁家若有事出门,只要招呼一声,孩子自有隔邻帮着瞧,帮着看。婚丧喜庆,出钱出力,亦全作得义不容辞,掏心掏肺。一村南腔北调,却有着同是一家的热呼、亲切,而一家里发生的事,常常,也成了一村子的事儿。 但一跨过村的边际,却形同南辕北辙。明明连道墙都没有,村内、村外壁野坚清,谁也不逾界一步,谁也不轻易沾惹谁。 村内大人扯着孩子训斥,断断不可和村外那些台湾本省小孩玩在一起,学些不好的习惯带回来。想必村外那些农家亦是如此告戒,每当不小心走过农舍前面,不是一颗石头飞过,便是一箭箭听不懂,但知是骂人的台语从身后射来。很多还都是同一小学的同学呢!但“你那一国”、“我这一国”,可是分的清清楚楚,常互相攻击指责,追杀来、追杀去地打闹不休。 在那还不懂得什么叫歧视的年龄,我们已先被教会仇视。而且,还把上一代隐藏的纷争恨意,藉各种动作彰显地淋漓尽致。是这样地老死不相往来,有一天,却发生“第三类接触”。 一向,我们上学为怕迟到,总会舍大桥不过,而抄另一头近路。所谓近路,其实是校舍旁蜿蜒的一条大河,河床很宽,两岸长满草丛、大树,树干弯曲还低垂着树须,有时枝□上会霍然现出吊着的一只死猫!
平时,河水很浅很低,现出河床胸膛的许多巨石。上学,都是先在这头颠颠跌跌地下到河床,再三步、两步地由石头上跳过河,到对岸爬上坡就是学校。比绕道走大桥,由正门而进入学校,要省上十分钟路。而十分钟!在那个拖拖拉拉的年龄,可有着天壤之别呢!但那一天,因前晚大雨,平常熟悉的大河全变了样。两岸斜坡满是滑脚湿泥,好不容易溜走下岸边,却又见所有可踩大石全没入浑黄滚流的水中。澎湃河水,由上游汹涌地往下游这头冲,我呆立岸边,为那哗哗的流水声一下给吓住。 水有多深?多快?自己可否挺得住呢?望着对岸林中冒出的校舍,真是咫尺天涯,我是要过?还是不要过?正在犹疑,身边忽然冲下几个男孩,只为水伫留一下,便卷起裤腿、脱了鞋、抱起书包,噗咚!噗咚!终涉水而过。看那泥水只到他们的膝吧!我开始蠢蠢欲动。时间也实在来不及了,学他们的样儿,我脱鞋、抱书包、撩起裙,但赤着脚望着奔流的水,不知怎地,脚趾踩着湿泥像向下扎了深根,两腿长成两棵树,动也不动。心里是又急又怕。时间却如树间雨滴,一直往下掉、掉、掉。
又一个女孩下来了。像那几个男孩,她亦毫不犹疑地涉水而过。大概是对我可怜的模样若有所觉吧!她居然在到达对岸时,回了头。望过来的是张陌生、但年龄和我相近的面孔,可确定的,是个村外人,而且是个台湾人!以为,她要对我的窘状笑骂一番,我脸开始绷紧,随时准备着回战。但没有。她望了望我,便放下书包、鞋,又小心地涉水而回。然后在我身前不远的水中,意外地向我伸出手。我赶紧接住,但无奈,脚一踏进冰样河水就想抽筋,胶着在岸边,两条腿仍是怕的发软,眼前急流且让我看的头愈来愈发昏。骤然,学校铃响!这是升旗集合的铃声。她手一松,我心一沉,她要赶着上学去了。却不料,她不但没有回头,反而还涉水过来上岸。在我身旁,她绑塞好裙子,背朝我蹲下身,我呆瞪着她并不比我宽的背,好一会儿才反应出,她是要背着我过河!
她要背着我过河?刻不容缓,我跨上,两手围抱着她,她俩手围背,居然一下便站了起来,而且坚定稳固地一步一腿地涉入水中。由上往下,我的脸依傍着一张陌生的脸,我望见她两眼紧盯着黄水,在乱石中找可立足之处,几乎冻成紫白的脚,在冰冷水中拔出、又踩下,拔出、又踩下。行至河中央,水流全绕几块巨石而过,增加了水的速度。忽为水冲击,她晃了一下,停下,弯着背颠了颠,把稍滑下的我再背好。一阵风吹过,吹鼓了我的雨衣,雨衣下是一个小女孩的心,紧贴另一个小女孩的背,俩个人的体温和心跳,在寒风、水声中相贴相依、至相混合。 终于,我们到达对岸。放下我,她一字不说,拿起书包,我们便各自赶着往学校的方向“逃命”。我从未听过她的声音,甚至,连她的正面都未曾看清楚过。日后在校园里,多次想在一些本省女同学里找寻相近的影子,然而,一式的制服下,谁都长的有点像她。于是,在成长岁月中,她渐隐没在我的灵魂深处,每当接触一些本省女孩,总会沁出几分特殊温柔。 多年后,读到圣经中耶稣所说的“邻舍”观念,令我沉思不己。 在我们生命中,都曾有过像我眷村里那种知己知彼、守望相助的邻舍。然而,随着时代变迁,哪个人不是轻易便曾拥有过三、五个地址?常常,隔邻还不知是姓何名氏,家中同住何人呢!便又到了迁移,说再会的时候。
现代既是这样隔 “邻” 如隔山,我们只有以自己为中心,画一个圈,凡在生活里、工作上,有血亲、有缘的,便圈进来成为“自己人”来爱护、照顾。但在这”爱里倦怠” 的时代里,我们是多么地顾此失彼?更何况,我们还喜欢用自己能力、与经验来衡量别人的需要,如果我能作到,为何你不能够?再加上历史包袱、政治利益 圈子愈画愈多,范围也愈缩愈小,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丁点的我。 在我七岁时胆怯的那一刻,不顾本省、外省之间嫌隙,那个勇于背负我过河的本省女孩,反倒听来像个神话了。 Paul Simon曾有一首歌,歌里唱到愿在对方生命里一些险恶大水上,用自己生命,铺成一座桥,帮助对方安全地渡到彼岸,唱的动人心魄。那首歌,就叫作“恶水上的大桥”。 我开始作梦:若每个人皆愿把“恶水上的大桥”,当作自己的歌,能作到不计任何血缘、地域成见,在生命中为一个陌生人弯下自己,去扛一个和自己差不多一样重的人过河,那会是怎样景象? 当每一个人愿意放弃自己圈子,努力走进别人圈子,成为别人的邻舍,躺成别人生命中一座座“恶水上的大桥”,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 泰戈尔诗中曾说:“ 以你的生命,点燃这爱之灯吧! ” 大水之中被人背过河,实在不必只是我个人的一段遥远回忆。有一天,当我们成为彼此“恶水上的大桥”之时,在人心与心之间,会现出一道道美丽彩虹,直跨进彼此灵魂深处。那时,永生天堂,也许就不再那么飘渺难捉。 来源: 文艺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