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克.巴默尔
作者介绍:1988年帕克.巴默尔被选为美国高等教育界三十位最有影响力的领导者之一。写过不少有关教育、团体、心灵方面的著作,如《让生命发声》(Let Your Life Speak,商周出版社,2005)、The Active Life、A Hidden Wholeness、The Courage to Teach、To Know as We Are Known等。他也开办课程,帮助许许多多的人;《纽约时报》、PBS等重要媒体,都曾报导过他的工作。
「我们期望圣灵的降临,尽管我们对此所知甚少,只知道圣灵将会降临的地点,是一个名叫团体的地方。」这段马丁.布伯写在《人与人之间》(Between Man and Man)的文字,毫无疑问是先知性的话语。上帝选择临在人类最需要他的地方,而我们这个时代最迫切的需要,就是团体。时至今日,任何有思想的公民,可能都有过这样的疑问:除非生活在一个鼓励节俭的团体里,否则哪有多余的资源进行公平分配?除非生活在一个鼓励开诚布公的团体里,把我的行动和其结果摊在阳光下,否则我要如何学习负起责任?除非生活在一个不分阶级的团体里,否则我要如何学习与人分享权力?除非我归属于一个支援团体,否则我如何能在需要付诸行动的时候勇于冒险?
和上面这些难以回答的问题相反,现在最受欢迎,关于团体的想像,很可惜总是带着田园色彩,太过情感取向。特别是白种中产阶级,在他们眼中,团体的价值只在于是否能为个人服务,却故意忽略团体这概念所带来有关政治和经济、公义的挑战。当我们谈到「一起生活」,我们的用词是浪漫的,和真正共同生活所需的艰苦纪律,相距十万八千里。可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却不能从个人主义或浪漫唯美中找到出路。要想让团体的概念对我们的处境说话,我们必须改变讨论的用语。而教会,在世界重新定义这些用语的过程中,正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因为,当教会回溯自己的信仰历史,将会学到许多关于团体的真理,而这些正是我们最需要仔细聆听的。我们应该记得,上帝呼召我们活在团体里,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其他人;我们也将回想起,既有真的团体也有假的团体,尽管我们分不出来,但在上帝的眼中,这两者的不同是非常清楚的;我们更会学到,真正的团体,一定带有某种政治信念,为要与那些危害人类整体的权势相抗争。尽管眼前看来,我们那种只看重情感交流的团体观念,当代的教会正是主要的始作俑者,教会历史仍旧提醒我们,团体从来就不是某个华丽的乌托邦,而是一个带着应许和纪律的地方,透过团体,上帝要将神国奠基在这个干渴的世界上。
团体在政治上所扮演的角色
对团体热烈追求的风行,大多来自人们想医治内心孤寂的渴望。然而,如果只用这个角度看待团体,那么将永远无法窥见团体概念的全貌;也将掌握不到个人问题与政治事实之间极其重要的关连。
孤寂并非单单个人性的问题;孤寂也有其政治方面的起因和结果。我们之所以孤寂,是因为当前的社会不允许我们在共同的命运和议题上,有机会与彼此互动。这种孤寂,使得我们都成了成千上万政客操弄下的牺牲品。我们的孤寂,不但使我们的力量减弱,更带来了政治上的危害。能够明白这项事实,我们就有可能创造出一个团体,同时带来政治层面和个人方面的健全发展。
一直以来,政治学家都知道,一个团体不论其形式为何,都能在政治权力的分配中扮演关键角色。家庭、邻里、工作团队、教会,以及其他义工组织,斡旋在孤单的个人与政府的权力中间。这些团体提供了一个缓冲地带,让人不致于孤单地对抗国家政府的命令。团体放大了个人的微小声音,让有可能故意忽略个人声音的政府组织,非听到不可。除此之外,在这样的团体里,我们从与其他人的相处中,学习了许多技能,好让我们能在自己与他人的喜好之间达成共识。
如果,这些团体的数量或质量衰弱了,那么所谓的「大众化社会」(mass society)就会取而代之。大众化社会的特色,不只在于其大小,而是基于一项事实:大众化社会里的每个组成分子,彼此之间的关系,不具备摆脱政府干涉和控制的能耐。处身于大众化社会,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什么组织网络,能带领他们保护个人存在的意义,扩大个人的能力,或是学习民主的气质。在这种社会中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孤寂,正反映出他们在政治上参与的无能;而从大众化社会通往极权主义社会,往往只有一步之隔。
当我们想要寻找解脱之道,好让我们摆脱孤寂,一定要学的一件事,就是要知道,个人的身心健全,来自于我们是否有能力去关心自身以外的事物。最有效的治疗,就在于看清我们的痛苦也是别人的痛苦,然后试着连结在一起,好能抵挡种种引发我们这共通疾病的恶劣环境。最终来说,真正的健全,需要我们具体的向外行动,建立一个又一个团体,这团体将赋予我们能力,引导并丰富我们的人性。
真团体与假团体
不是所有团体都有助于我们的生命,因此需要学习如何分辨真实的团体与虚假的团体。社会上有很多自称是团体的组织,不见得都是真实的团体。当我们看清其中的差别,就能从太过情感取向的共同生活再往前迈进一大步。
假团体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极权主义,而这也正是真实团体日渐减少后的结果。生活在大众化社会的人,感觉自己的生命只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因此常渴望从某件大过于个人的事物或观念那里,寻求认同。这种渴求只有团体的出现才能得到满足,而极权主义就总是把自己扮成那付模样,让人以为可以从中得到满足。然而,纳粹德国所带来的,岂不是一种恶魔般的「共同生活」;国家主义或种族主义所应许的,岂不是一种看似理想实则走向狂乱的团体?
从形式来看,虚假的团体和真实的团体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举个例子,真实的团体不该由国家所组成,而是应该独立于任何政府权力单位之外;又好比,在虚假的团体里,群体总是被视为高于个人。然而,一个真实的团体,会让个人和群体一样,有权利在关乎真理的事上发声。虚假的团体把同质化视为理想,无法接受不同的声音,并且喜欢划分你我;而真实的团体,企图跨越社会所划定的界线,将不同的人都连结起来。
不过,如果从神学角度来区分,我们可以很快进到整个问题的核心:虚假的团体就是偶像崇拜。这些团体把某些有限的东西,好比种族、宗教、政治意识型态,高举成终极实体。他们混淆了自己的权力和上帝的权力,最终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来决定生死问题。从根本上来说,虚假的团体是一种恶魔的团体,不过这不代表真实的团体就是神圣的团体,因为不论是真是假,团体总是带有人的特性在其中。然而,真实的团体会采取和上帝立约的模式:他们将经验到上帝的怜悯和审判。
团体最终是个宗教现象,因为除了某种超越的力量外,没有谁有办法将一群既任性、又有问题的人类,连结在一起。一个团体生活品质的优劣,就决定于他们所仰赖并遵行的是什么力量。
破除团体的迷思
想要定义何谓真实的团体,我们需要拆解现代思想中关于团体的浪漫迷思,这些迷思让真正的团体难以出现。第一个迷思认为,团体是个创造出来让人感觉舒服的地方,团体让我们的享乐生活变得更享受。而为了让生活更富裕,团体成了一种消费商品──你可以在周末,向某个潜能开发中心购买大量的时间;也可以在乡间买块地或房子,在那里与朋友们相聚。但是说来奇妙,团体就是那种你越想直接得到它,它就离你越远的东西,换言之,团体是委身和努力之后的副产品。当我们迈开步伐,为要医治伤痛、服事他人,或是改变某些不对的事情,团体就出现了。我们会发现,彼此正是同路人,为了护卫生命,在种种逆境中坚不退守。这也是为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团体,总是诞生在能从辛劳体会喜乐的人群当中,这些人包括:为了追寻身分认同和社会公义的少数族群、为了追寻自由与人权的妇女团体,以及用生命坚定地向暴政断然说不的人们。
另外一个迷思则告诉我们,团体等于世外桃源。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进入,在其中与他人建立舒适的人际关系,轻而易举地宣称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兄弟姊妹」。但是团体并不是这样,它更像冶炼金属的熔炉。团体代表了不同自我的碰撞,哪里有因放弃自我坚持而来的痛苦,哪里就有找到应许的出路。
对这点,潘霍华看得非常清楚:多少时候,基督徒的团契是因为出于不实的幻想,而整个垮了下来……是上帝的恩典,将这些不实幻想迅速地通通敲碎。就像我们确信,上帝渴望带领我们认识何为真实的基督徒团契一样,我们也要明白,在这过程中,我们对他人、对一般的信徒,甚至,如果幸运的话,对自己的种种不实想像,都将被彻底地更新破除。……上帝不是刺激我们感官的上帝,乃是真理的上帝。……凡爱自己对团契的想像多于团契本身的,无论其想法多么体贴、多么诚实、多么认真、多么自我牺牲,都是在破坏那个信徒团契。(《团契生活》,基督教文艺出版社,页14-15。)
对于团体的乌托邦想像,最大的危险就在于,这样的想法会让我们只愿意和性情相近的人来往。这里我们遇到了团体的第三个迷思──团体是自我的延伸和扩展,我们把团体架构在自己对真实的片面了解上。但是在真实的团体里,我们并不为自己挑选同伴。相反的,我们的同伴是领受来的恩典。事实上,定义真实团体的最佳标准,就是看看这个地方有没有我们几乎不想与之共处的人存在。
如果我们可以活出这样的团体,那么就能够避免理查.桑内特(Richard Sennett)在《混乱的价值》(The Uses of Disorder,Random House, 1970)一书里所提「纯净的团体」(the purified community)这种陷阱。在纯净的团体──例如典型的住宅区──我们身边围绕着的都是相似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挑战和成长都是不可能的。在真实的团体里,会有足够多的差异和分歧来震撼我们,使我们放开自己的需求,不再企图使这个世界符合我们的想像。真实的团体将引导我们走一条险路──祈求上帝的旨意(而非我的旨意)成就。
讨论过种种团体迷思之后,我们再次被提醒,真实的团体是灵性的问题,超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范畴。团体是行动之爱的副产品。团体敲开我们的心思和自我,向一个永远不会穷尽的上帝敞开。团体将一再地提醒我们,自己对真理的了解始终是片断而不完整的;在上帝丰富的话语面前,我们需要竖起耳朵好好倾听。当我们发现,惟一值得生命靠赖的力量,其实远远超乎任何人类的组织和关系,那么在团体生活中遇到的诸多失望,都将因此得到转化。
寻找团体的危险
由上述可知,对于共同生活抱持不切实际的幻想,背后其实有着许多尽管让人难以接受,但真真实实存在的缘由。这帮助我们理解,为何美国人谈到团体,总是将委身抛在脑后。随着这样的幻想梦碎,美国人开始认为,属于真实团体的美好时光已过,如今我们要靠自己的双脚站立。
这正是瑞弗(Phulip Rieff)那本《心理治疗的凯旋》(The Triumph of the Therapeutic,H& R,1968)的主题。瑞弗认为,在过去,团体一度是个人寻求支持与心理健康的工具,但是随着工业主义和都市主义的兴起,团体逐渐萎缩,一种新的心理治疗模式便告出现(最著名就是佛洛伊德),这种治疗模式帮助人活得健全、自主,不再需要依赖他人。在这种治疗的背后,存在着一种假设:试图要透过团体寻求人我合一的作法,根本就是个愚蠢的冒险。
同样的假设和策略,也可以在我们的教育系统里发现。学校过去曾是个以团体起家,并教导人创造团体的地方,如今却教导学生凡事都要靠自己,就算过程中有人被牺牲了亦无妨。教育的本质已成了竞争,而非合作;它化身为成绩表上的曲线,也出现在学生一起讨论功课,却被说成是「作弊」的事实上──在我们的学校里,这些都已成了共同的道德标准。但是如果我们的教育系统,认为自己最主要的社会功能,就只是个监督者,监督学校里所发生,各种财富和权力上的可怕竞争,那么,我们又能期待这样的教育,可以教导出什么样的学生呢?我们认为,如果不能教导年轻人竞争,就等于我们没有预备好他们去面对「现实的世界」。
这种认为团体已经式微的假设,同样反映在现今流行的「新世纪灵性」上。那个被称为教会的团体让我们彻底失望,我们开始着迷于歌颂自我、荣耀自我的宗教──看重自我的成长、自我的富足、自我的命运。某程度来说,自我已然成为「上帝」这名词的最佳代言人;所谓的「灵性成长」,最主要就在于我们有没有接触到那个自我。我们不再认为,自我应该要在团体中,与永活的神相遇。
认为团体危险的人,大多自认是务实主义者,他们认为现实生活中,团体就是很难形成,不可能维持。不过,就像密尔斯(C. Wright Mills)把这些人说成是「幻想的务实主义者」,因为当我们以他们的想法来做事,我们只是在保证,未来和现在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在这样的未来下,我们根本不能存活。当我们的灵魂,都被心理治疗、教育或宗教那种「一个人搞定」的策略所改造,这样的灵魂将失去重建共同生活的能力,肩负不了形成团体的重要任务,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非常危险的。我们要用长远的真理来取代这种短视的务实主义。我们要在自己和他人身上培植勇气,敢于去冒建立团体的危险,就算所有的证据都显示不利,我们仍要坚持下去。不然,我们就将落入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战争里。
团体的模式
过去十年所出现的社群运动,他们认为唯一真正值得的团体生活,就是从大众化社会抽离出来,组成某个带有明确目的的团体。这样的假设背后,其实或多或少带着一定的文化自负。的确,这些团体的出现对我们来说相当重要,他们提供了可行的模式,让那些较没有特定目的的团体可以学习。不过,这样的团体其成员还是过于小众。我们需要彼此帮助,建立起真正的团体,这团体超越了各式各样不实的幻想,最终也不会带来失望的后果。
对有些人来说,他们想要建立的团体是家庭成员。如果我们真的要做,那么我们就必须把过去好几代以来,已经促成家庭分裂的经济压力,仔细地列入考量。许多人因为个人事业和经济需要,而离开家乡,这便弱化了家庭成员间的紧密关系。只有把与家人的关系放在个人成就之上,建立这样的家庭团体才有可能。(如今或许正是我们重新对此委身的历史时刻,特别是我们已经开始发现,任何的经济指数都不可能永远上扬。)
对某些人而言,建立团体的地方是在我们的「邻舍」,这「邻舍」是按房屋地契和都市规划的法则来定义,而非基督教所理解的「邻舍」。但是,同样的,我们也要考量自己的动机。我们是不是只是为了营造一个安全的居住环境,好让自己忙碌的生活可以不受打扰?是不是只是希望与邻居间的关系不要那么紧张?是不是也期待着当有更好的工作机会来临,自己可以不受拘束自由离去?只有当我们对于公共生活的健全、众人的益处有更完全的委身,我们才有能力真正把「邻舍」伦理,放在我们的利己主义之上。
对我们当中另一些人,所谓的团体是在工作场合和学校里;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除了家庭,这些是他们最常活动的地方。在其中,人们为了能够往上升迁、追逐更好的表现,而彼此竞争。可是一旦因为激烈的竞争而破坏了工作团体,公司的产品和服务势必受到影响;在学校的团体也是如此,彼此竞争可能导致教学品质下滑。我们只有看清,牺牲团体来追求成就,根本是杀鸡取卵,才有可能在工作里、学校中建立起真正的团体。
团体与教会
最后,也许我们当中有人被呼召,要在教会中建立团体。这是有点讽刺的,因为正是「教会」这个观念带来了「团体」的概念;而且,如果说我们有什么真团体可以做榜样,那就是在圣经里看见的,教会该有的样子。
就这点来说,现在的教会离上帝心意真是越来越远。如今,教会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我们对于团体的各种不实幻想。但是,如果我们像潘霍华所说的那样,把种种错误的幻想一一丢下,那么,我们就更容易看清,上帝对于教会的心意究竟为何。不同于社会上其他大型的组织机构,教会仍该保有共同生活的可能性。这才是团体该有的标志,不但过往的团体支持这一点,我们也该以此来领导今日的团体。
更重要的是,教会应该比任何机构还要能包容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因为理论上,教会就是各式各样的人聚集在一起,为了要委身于那超越的真理。然而,实际的情况是,教会常常刻意不让其成员的组成背景太过复杂,因为担心因此会使整个教会分崩离析。教会应该试着站在首要合一的基础上,学习如何处理各种次要的纷歧,当教会这样做,就可能成为我们文化里最让人信服的团体典范。
这一切需要我们重拾神学该有的任务。神学本来就不该脱离信仰团体,而是应当一再地回到信徒群体的真实经验中进行思考:神学不是空泛的幻想。神学必须坚定地面对团体理想可能破灭的问题,并不时提醒我们,上帝呼召我们共同生活。神学也应该帮助我们鼓起勇气,在团体诸多艰困的难处中进行冒险,好得到最终的喜乐与盼望。这不是个简单的任务,因为神学已经和团体分开太久;如今,影响神学建构的,大多是学术名词,而不是来自教会的经验。我们应该继续这样,让教会的信徒生活经验和神学院的思考如此隔绝吗?若真是如此,不管是信徒生命或是神学思考,都不可能有什么成果,因为这两者的关系缺一不可。
问题一个比一个艰难,但这并不会浇熄真心寻求共同生活者的热情。透过团体的操练,我们会学到,彼此相处所产生的问题,绝不是拦阻我们前行的障碍,反而能帮助我们更认识自己和他人,只要愿意张开双手拥抱问题(还有彼此),那么新的可能就会出现。因为我们知道,转头面向他人,就等于面向上帝;只要我们愿意回转,就会在团体中得到上帝所应许的丰盛生命。
(本文译自Chritian Century March 16, 1977, P.252)
〔全文转载自校园杂志2008年5.6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