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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老兵路易:从破碎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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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老兵路易:从破碎到自由
/本刊记者 许婉蓉
 

大约16年前,1998122日清晨,雪花静静飘落在一个曾名为直江津的地方。

路易·赞贝里尼站在银装素裹的街道,等待日本冬季奥运火炬的传递。这是一位81岁的美国老兵。岁月的沟壑布满了他的皮肤,稀疏的银发在风中拉拉杂杂地摆动着。唯有那双蓝眼睛依旧闪耀着坚定平和的光芒。

无人知道此刻在他的心中涌动着怎样的波澜,他要跑过当年囚禁自己的地方。如今他不仅身体得自由,心灵也得自由了。作为一个告别了战争的老兵,他要结束与自己的战争。

这是一个关于死亡与生存的故事,关于爱与饶恕的传奇故事。
                       
逃跑少年跑进了奥运会

美国二战老兵路易·赞贝里尼的不凡人生,被凝结成一本名为《坚不可摧——一个关于生存、抗争和救赎的二战故事》的生命画卷,2010年,由美国兰登书屋出版。

历时七年,女作家劳拉·希伦布兰德在病中对主人公进行了75次电话采访,翻阅大量资料,以冷静克制的笔调还原了路易波澜壮阔的一生。

以此书为剧本的同名电影已于201310月底,在澳大利亚开拍,由Angelina Jolie 导演,电影将在2014年年底在美国上映。   

1998年已是路易第二次参加奥运会了。1936年的柏林,少年路易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年仅十九岁的他跑了5000米第八名的成绩。这引起了希特勒的关注,他在总理府接见路易。而这个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路易竟借机偷走了纳粹党国旗。

路易生长在美国加州。小时候,他的恶作剧在托兰斯几乎无人不知。他用电线撬开邻居的厨房,偷走了主人的晚餐,他在林子里挖过一个足够容纳3个人的洞穴,用来囤积战利品,他在铁轨上涂润滑油,用牙签扎破汽车轮胎,甚至在浸礼会教堂的钟上大动手脚,使之在午夜钟声大作。顽劣的少年长大后,恶行不止。他开始组织帮派,倒卖香烟和汽车零件。偷盗和醉驾似乎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就连警察都拿他没办法,因为所有故事的结尾,用路易的话说就是:警察一来,我撒腿就跑。

这惊人的逃跑本领让路易的哥哥有了新的想法,他尝试通过跑步改变路易的生命,他开始对路易进行魔鬼训练。路易加入田径队后,哥哥常常带著一根棍子到运动场地督促他跑步。他速度一慢下来,哥哥就拍打路易斯的背,逼迫他加速。从那以后,路易开始在大大小小的比赛中崭露头角,心中的顽劣和偏执慢慢被跑步为他带来的快感和尊严压制。哥哥以为他会一直这样跑下去,直到1940年,二战战火迫使奥运会取消,路易愤而从戎,加入陆军航空兵团。

孤海求生47
   
1943527日,路易被指派紧急公务:B-24轰炸机“青蜂侠”号被分派搜救一架失踪的B-24,路易是轰炸机的投弹手。不料“青蜂侠”在执行任务时突然急速坠落,机身在入水后猛然断裂。在连续的撞击中,路易在水中挣扎着抓住救生背心,从一堆飞机残骸和缠绕在他身上的电线中钻了出来。吐出的海水充满了鲜血和汽油的味道。

在离自己几十英尺的地方,是中士菲尔,他是轰炸机上的机枪手,他的头顶冒着鲜血。他的旁边是尾炮手迈克,额头上有一道“之”字型的伤口。此时的路易还不知道,他将和眼前的这两个人开始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孤海求生。

一周后,他们开始严重断粮缺水。迈克在第二天就吃光了所有人的巧克力,他们的水罐也早已空空如也。慢慢地,他们变得瘦骨如柴。菲尔和路易几乎可以透过皮肤看到自己大腿骨的关节,已经瘦得像鸟腿一样纤细,肋骨也一根根清晰地显现出来。他们的嘴唇因为阳光的暴晒干裂肿大,皮肤开始被海水侵蚀,盐渍的伤口从双腿蔓延到了臀部和背部。

他们的命运像是被巨大的外力狠狠抛入不受掌控的绝境,所能做的仅仅是如何从绝境中生存下来。在接踵而至的困境中,路易学会用气泵上的帆布口袋,制做锥形的接水容器和太阳帽。他手擒信天翁,逼队友生吞鸟肉,并用鸟肚里的小鱼做鱼饵,用晾干后的鱼骨做钓钩。

当路易发现,他们的大脑和肌肉一样在萎缩时,他决定用你问我答的方式训练队友的意志力。他们开始分享自己生命中的经历,先讲述,后提问,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过。他们反反复复提起自己戏弄伙伴的恶作剧,详详细细地回忆妈妈做的每一道菜肴。在6月的大海上,路易教菲尔和迈克唱起了《白色圣诞节》,尽管听众只有四周虎视眈眈的鲨鱼。

27天,一架日军飞机对他们进行疯狂的扫射。子弹不断在头顶爆开,路易挣扎着躲在救生艇下。水流撞击他的身体,不断拖曳他脱离救生艇。但他很清楚,一旦他放手,就不可能有力气再重新游回去。在这样的时候,一只成年鲨鱼对他张开了血盆大口。他想起有人教过他的技巧,对准鲨鱼的鼻子一拳捣了过去。果然鲨鱼立刻缩了回去。但不一会,鲨鱼又发动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就这样,路易一面躲避子弹,一面和鲨鱼搏击。日军走后,路易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上救生艇,但鲨鱼仍然对他们紧追不舍。救生艇已经残破不堪,眼看将要下沉。路易感到自己像是一具可怜的尸首,摆放在鲨鱼的盘中。但似乎还有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不要屈服。他们马上爬起,菲尔和迈克一面击打鲨鱼,一面给救生艇打气,路易则用黄铜镜补上救生艇气泵上子弹打穿的洞口。

结果,只剩下路易和菲尔两人活了下来。在海上漂流了47天后,路易看到了陆地。他们划桨前进,渐渐地接近了岛屿。而这意味着真正的绝望才刚刚开始。原来他们在太平洋上漂流了三千公里,橫跨太平洋到了日本人控制的马绍尔群岛。
                 
黑暗是否遮蔽了上帝的眼睛?

一艘日本巡逻艇将他们带到了战俘营,在这里,来自人类的折磨、羞辱和殴打,超越了自然界所有的凶猛和残忍。就像在希特勒“死亡集中营”里的犹太人,就像在美国南北战争中的南方奴隶一样,残酷和黑暗每天都在上演。日本卫兵对战俘发泄自己的怒气,想打就打,甚至他们会自得其乐地对这些战俘进行肆意羞辱,他们用枪指着路易,逼着他跳舞,吹口哨,唱歌,同时用大把的石头扔他。他们甚至苛扣战俘的食粮,将剩饭扔到地上。当路易爬到门边捡起米粒时,他们在一旁讥笑,甚至用长棍猛戳他,嘲笑他疼痛扭曲的表情。最残忍的是,他们利用战俘,做生化武器实验。最后一次注射时,路易的血管内被推进了400多毫升的强毒溶液。

而对路易来说,最可怕的莫过于渡边弘光的出现。渡边是一名日军下士,他被战俘们称为“大鸟”,或许是因为他的双手就像一对充满兽性的巨爪。

他把自己人生不得志的愤怒发泄在战俘身上,扭裂他们的气管,戳破他们的耳膜,打碎他们的牙齿,撕掉战俘的半只耳朵,直到把他们折磨得不省人事。在寒冬腊月,他曾喝令一名战俘只穿着日式丁字裤在外面站了4个小时。每当他陷入这种欺辱所带来的快感时,大鸟一边怒吼狂嚎,一边口吐白沫,有时还声音哽咽,泪流满面。

在体育界享有名声的路易,是“大鸟”的主要施虐目标,他一次又一次把路易打昏,令他面骨变形,甚至逼迫病重的路易徒手清洁猪圈、收拾粪便。猪圈里肮脏不堪,臭烘烘的粪便让路易感到一阵阵作呕。即使离开猪圈时,他还是抑制不住恶心。但是路易实在太饿了,为了填饱肚皮,他甚至从猪食中挑拣东西放进嘴里吃,因为自己虚弱的身体急需热量。

在大鸟的折磨下,他的家书被撕掉,他在茅坑上做俯卧撑,他用舌头舔大鸟靴子上的粪便,他脸上挨了220个巴掌,他用不到35公斤的身体支撑着6英尺的粗横梁,足足挺直站立了37分钟,他不许自己倒下!一次,大鸟用皮带抽中路易的太阳穴。当看到路易躺在地上血流不止,他竟发出了母亲般怜悯的“呜呜呜呜”的声音,并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巾,轻轻地递到路易的手中。路易慢慢站起,心想大鸟竟还有些同情心。不料此刻,他立刻挥起手中的皮带,再次砸向路易刚刚受伤的太阳穴。

路易的心中只剩下愤怒和报复了。他记起自己儿时被人欺凌后浑身是伤被送回家中的经历,如今仿佛再次上演。每当大鸟戳他时,路易就攥紧自己的拳头。每当大鸟猛踢自己的时候,路易就想象自己正在勒死“大鸟”。每当大鸟把他打倒在地,路易抬起头来,眼中流露着仇恨的目光。他和其他军官战俘再也无法忍受,制订出了一个杀死“大鸟”的计划。但很快,“小男孩”原子弹在广岛爆炸。两周后,美国鱼雷轰炸机在营地上空俯冲而下,宣告战争结束。路易看着所有的战俘光着身子从囚牢里跑出,他们叫嚷着,哭喊着,高歌着,有些人找来火柴,营地的围墙都燃起了大火。身患重病的他双脚颤抖地站在欢庆的人群中,看到自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形同鬼魅。他用模糊的意识,颤颤巍巍地呐喊着:“我自由了!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路易的生活却没有因此归回平静。他身体的伤痕被岁月慢慢抚平,但精神的伤害却难以磨灭。他患上了创伤后心理压力紧张综合症,开始抽烟酗酒,暴躁易怒,精神错乱。表面上,他风光地接受媒体的采访,到各地演说,背后却是无尽的噩梦和深深的恐惧。所有的关注对他来说都像是那双在牢房里盯着他的黑眼睛,舞蹈着张狂的血丝。每到夜里,他会在梦中看到“大鸟”抡起手中的皮带,皮带上的金属扣深深地嵌进了自己的头颅。于是他伸出双手,紧紧扼住对方的喉咙。直到路易听到一声痛苦的尖叫,他才发现,自己差点勒死了怀孕的妻子。就是在白天,他心中的记忆碎片仍会被随时唤醒,炮声隆隆,火光冲天,气味刺鼻,鬼哭狼嚎,所有的这一切啃噬着他的大脑,凝结成为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对复仇的强烈渴望。
               
路易的梦中再无“大鸟”

他要将“大鸟”置于死地。他本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但却将自己的命运又一次和这个恶魔捆绑在一起,无法解脱。他对人生产生了深刻的恨。这种恨也转移到了对上帝的质问和挑战,似乎人类的命运被上帝把玩戏弄,苦难永无终结。但这样的恨只会使人心变得支离破碎,时间也无法修复,尽管与上帝的和解一点也不比与人的和解简单。

那年,年仅31岁的年轻牧师葛培理横跨美洲大陆,走进洛杉矶布道。在妻子辛西娅的百般劝说下,路易勉强答应同去葛培理的布道会。

这一次,葛培理讲的是约翰福音第八章,关于耶稣饶恕一个通奸犯罪的妇人。“罪”这个字眼打在路易心上,他感到心中潜伏着的不安,就像鲨鱼时不时会用脊背蹭一下救生艇,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他只能骗自己:“我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

事实上,对于每一个在1945年回国的太平洋战俘来说,人心最真实的图景,人类究竟可以承受多少饥饿和苦难,他们已经有了深刻的理解。他们深知人性最幽暗的地方,也深知自己随时可能手无寸铁。而第二次,葛培理讲到了战争年代,那个充满迫害和伤痛的年代。他问会众:上帝是否在人类遭受苦难时保持沉默?

霎时间,路易思绪翻滚。他想到了在孤海求生时经过的赤道无风带。那时,海面平静到似乎是一片人类可以行走的陆地。救生筏、大海和世界,如同凝固在画中,只有偶尔跳出水面的鱼儿打破了那份宁静。那一刻,他心中留下的只有愉悦,感恩和平静,路易想,这一定是上帝赐予的一件怜悯的礼物。接着,他想到了当“青蜂侠”即将坠入海底的那一刻,缠绕在他身上的电线莫名消失了,他又想到日军的六次扫射把救生艇打得七零八落,而他们三人却毫发无伤。不,上帝并非一直沉默!他想起了一个曾经向上帝许下的诺言,一个自己没有遵守的诺言:若蒙得救,则终身服事主。

那天晚上,路易的梦中没有“大鸟”。他说:“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新造的人。医生已经拿走了我大脑中的某个部分。”

从此,路易成为了一名基督教宣教士,游历各地讲述自己的经历。但路易隐隐地感觉,有一个地方是他永远不会去的,那就是日本。而当路易听到世界展望会的创始人鲍勃皮尔斯用充满呼召的声音告诉群众,“日本需要基督耶稣的救赎”时,路易的心似乎被上帝刺痛。他挣扎,他祷告上帝:请你告诉我这是不是你对我的呼召?

这一切在日本巢鸭监狱得到了解答。路易面对着850名曾经鞭打、羞辱他的日本卫兵,讲述耶稣基督为着救赎罪人而死,为着罪人的新生而复活。路易说:“这是一次很平常的演讲,但我却怀有比往常更大的信心和决心。我面前的这些人,有些我还认得出来,‘卷毛’、‘黄鼠狼’、‘拐子’……他们空洞痛苦的表情告诉我,他们需要福音。”当讲到在日本军营遭受的折磨时,路易本想浅浅带过。但心中又有强烈的声音告诉他不可以这么做,因为真正的饶恕不是忘却,而是建立在一切事实的基础上。它是真实的,意味着人们需要面对过往最不堪的部分,面对一切细节,甚至是一幕幕重视罪恶的折磨。

当他结束演讲,那些曾经的卫兵慢慢站起身来,一边犹豫不决地向前移动,一边忐忑地看着路易。这时,他的心因着饶恕得到了完全的释放。他想到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前曾经急切地呼喊:“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爱和丰富。这是饶恕所结的美好果实。他确信这时天父上帝给他今生最大的赏赐。于是,他跳下走廊,微笑地向他们伸出手来,拥抱他们,爱他们,宽恕他们。

经历过最深的绝望,路易明白人类自身的局限和脆弱。如果我们承认人都有一死,那么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人类不过是一群将赴刑场的死刑犯。那么此时,人类最渴望什么?是名誉吗?是金钱吗?是舒适的生活吗?都不是。在真正的绝望面前,人类最渴望的,只有生命的拯救。那么生命的拯救是当路易奄奄一息漂泊在太平洋上时,敌军“拯救”的船只吗?是当他苟延残喘寄生于敌军战俘营时,落在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吗?是当他成为二战英雄,那些鲜花和掌声吗?

这些仍无法满足一个绝望的“死刑犯”最真实的渴望。他仍然需要面对残破不堪的自己和匮乏贫瘠的心灵,他仍然需要对付噩梦的骚扰和恨的捆绑。而正是此时,他才看到,主耶稣钉死在十架,为的正是拯救他的残破和匮乏!借着主耶稣钉痕手的拯救,他的生命转向上帝,转向那饶恕的爱,信实的应许,和永不熄灭的盼望。
   
1998年,路易已决定前往日本进行奥运火炬的传递。临走前,81岁的他给大鸟写了一封信,表达见面的意愿,并且告诉他,自己已经原谅了他,因为耶稣曾经说,要宽恕你的敌人,并为他们祷告。写完信后,路易一生的争战终于结束,尽管这唯一一位被封为甲级战犯的日本士官渡边弘光最终拒绝与路易见面。
   
122日清晨,雪花静静飘落在一个曾经名为直江津的地方。路易·赞贝里尼接过奥运火炬,向前奔跑着。他的四周围满了欢呼的人群,有五十多年前曾和他一起在钢厂工作的苦力,有不知事的日本孩童。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经过当年囚禁自己的地方,内心平静安宁。那张扭曲的大脸,那间封闭的囚牢,以及所有的鞭带、朽木、麻布的腥味似乎都在他坚定的步伐中向后退去,直至消失不见。


(注:本文的大量细节来自于路易在美国的公开分享的翻译)

转自:电子杂志《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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