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施玮 | 从庚子教难到宋尚节、倪柝声……讲述被遮蔽的往事
在中国近现代教会史上，有两位华人布道者对中国教会和华人基督徒影响深远，他们是倪柝声和宋尚节。作家施玮耗时多年，根据其生平创作的历史著作《叛教者》《献祭者》，以及以“庚子教难”为背景而创作的《殉道者》，以非虚构的笔法，描绘出那个充满战乱和撕裂的时代，他们鲜为人知的人生故事与生命图景。在创作这三部系列小说背后，作家对历史有着怎样的理解和洞见？
受访者：施玮（诗人、作家、国际灵性文学艺术中心主席）
Q：什么样的呼召或异象，使您想要创作这几部作品？可否简单介绍这三部作品的故事梗概和思想架构？
A：我写中国教会历史三部曲，并不是一开始就有完整的呼召和想法。对中国教会历史写作有呼召和异象是在1999年底，在达拉斯的铜谷营会的跨世纪祷告会上，赵天恩牧师挑战我：“施玮，你要来为中国教会写史诗”，这句话当时就进入我心里。但那时我的想法是写一首诗歌，所以后来我与音乐家董荣璨弟兄合作过一部关于基督教从马礼逊、宋尚节、一直到现在的四幕组诗《主爱中华》，我认为这事就完成了。后来赵天恩牧师回天家后，我经常会在祷告甚至梦里面好像重新听见他的话，也好像看见他从天上望着我，说这事你还没完成。
我读神学院时一直有感动要写地方教会（聚会处）。但我一直很怕写这个题材，因为写教会历史比较难，一是收集资料不容易，二是写起来也难，写出来会有很多争议。但是神还是给我这个呼召。《叛教者》主要以聚会处为原型，聚会处是具有中国自治自养特性的教会，以其为代表，反映中国基督徒在三十、四十年代，以及1949年以后在各种政治社会风云中的经历，我主要想展现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基督徒群像。
《献祭者》是《叛教者》写到快结束的时候，是神给我的感动。相对来说，写《献祭者》我并没有那么多犹豫，不像《叛教者》，从构思到整理资料，大约花了10年。宋尚节一直对我影响很大，而且他的日记等资料非常全，他的后人对我非常信任，积极给予协助，并且丝毫不干扰我的创作，所以写《献祭者》虽然辛苦，但是比较顺利，没有压力。《献祭者》还没动笔时，“铭贤基金会”的梅鹂找到我，希望我能够写1900年在山西太谷殉道的宣教士以及铭贤书院的故事。我说我得先写《献祭者》，她说愿意等我。
《献祭者》完成后，为了写太谷宣教士的历史小说，我需要收集1900年殉道者的资料。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我非常震撼，发现过去已经出版的有关“庚子教难”[1]的书，其实没有从多重角度更全面地来反映这个对于中国历史、中国教会历史都非常重大的事件。基督徒是一套说法，社会又有一套说法，各种资料单独看都是真实的，但因为没有整合在一起就造成了各自的偏颇，缺乏互证性。我又去了几趟山西，因山西是庚子教难殉道者最多的地方，2019年前还有许多陵园、墓碑等。神感动我，要以此书为这些殉道者建立一座不能被推倒的“纪念碑”，果然书成之日，这些实体的陵园、墓碑大多已经被拆，成为荒芜。
这三本书构成了历史小说、历史传记和历史事件这样一个非虚构文体系统。从纵向的历史来说，《献祭者》和《叛教者》两本书的原型人物是1901年、1903年出生的，我认为他们也是1900年殉道者的种子结出的籽粒。因此在时间上也有这样一个连续的关系。
我希望以史实说话，让基督徒和非基督徒都看见，基督徒（包括中西）以及基督教思想，对中国现代化的进程有非常大的影响。在中国现当代的历史书写中，这一群信仰者好像被淹没了，似乎是不存在的。我想，神给我这个感动，用我的笔来让这些见证人在今天的世代仍旧说话。
Q：您在创作过程中，有什么想传达的观点，又怎么“尽可能客观”？创作中遇到的最大挑战和瓶颈是什么，会如何处理呢？
A：《殉道者》作为历史事件非虚构，和小说创作当然不同。我希望我的非虚构作品中的细节和文笔跟小说一样好，当然在史料的搜集上要花更大的力气，非常感恩山西的学者和弟兄姐妹给了我非常大的帮助。
历史非虚构作品的写作，我认为史观是非常重要的，而小说家最重要的是对人性的理解，也就是人观。总的来说，我想透过这三部曲，传达的观点是：历史是神的故事（history）。在整个历史中，虽然看上去有很多的偶然性，但是上帝掌权。在历史中很难用人的价值观来评判是否值得，当我写作的时候，我需要在内心深处有很深的转化，从我的人文的逻辑和观点转换成以神为中心，而不是以人为中心。我需要降服于上帝掌管一切，他的道路高于我的道路，他的旨意高于我的旨意，这并不是虚的理念，而是需要在写作过程中真正来理解并且顺服的。在这三本书将近10年的写作过程中，我对很多人、事、物以及价值都有了不同的理解，更加趋向“神本”。从“人本”跨越到“神本”，是创作中一个极大的挑战，也是生命中不断学习顺服的功课。
还有一个很大的挑战就是文学性的问题。作为多年创作的作家，我肯定想写的更具文学性，如果要文学性，对主人公的描述一般会聚焦于一两个人或一个人，但是上帝带我写《殉道者》时，他要我对殉道者们个个点名提到，对每个人的事都要细细地写，只有这样才是为他们建一个不能被推倒的纪念碑。这就非常困难，既有可能不够文学性，工作量又非常大，因为每个人的故事我都要去挖，都要去体会。但是我顺服了，我觉得呼召远远大于我自己的所谓文学性的追求，神的旨意也大于我自己的审美，所以我就按照神的心意来写。在写的三年中，我当时去山西采访过、看过的很多墓碑都被推倒了，夷为平地，我才真正理解神为什么说你要用文字来为他们竖起一块纪念碑。这次的顺服也是又一次推倒自己心中文学审美的虚假的“偶像”，更深感自己的不配和天父拣选的恩典。
Q：倪柝声和宋尚节，最令您感动的地方是什么？历史上的他们，是否也有过失误和软弱，对今天的我们有怎样的提醒？
A：对于倪弟兄，我很受感动的就是他情感上与上帝的那种紧密相连。在我属灵生命中，倪弟兄对我的影响非常大，特别是他的歌曲，我在属灵生命的几个关键时刻，都是唱倪弟兄的歌走过来的。倪弟兄和宋尚节都非常注重讲罪的问题，倪弟兄是向里面走得更深，好像进入“我”的幽微之处。宋尚节给我最大的感动就是为主的燃烧，所以我会选择叫“献祭者”，因为宋尚节毫无保留将自己放在祭坛上燃烧给主，生命虽然很短暂，但他全然为主燃烧。当然很多人和事都有两面性，宋尚节性格上的缺陷也给我警醒的地方，因为他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我也不擅长。
至于历史上他们是否有过失和软弱，我认为当然有，如果一个人完美无缺，岂不是神？现在有的人觉得这些属灵伟人，怎么还能有过失和软弱呢？为什么不回避呢？我觉得这是很荒唐的一件事。我们读圣经，圣经中没有记述一个完美的人，除了耶稣。上帝最喜欢的仆人，最讨上帝喜悦的大卫，他曾是奸淫者，也犯了杀人罪，圣经作者并没有回避。但上帝依然喜悦他，因为人都是有过犯的，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悔改到神面前来。对今天的我们，我觉得最大的提醒是告诉我们，他们是与我们有一样性情的人，他们可以被主使用，可以全然将自己的软弱和失误放在主的面前，甚至残缺的生命也能被神使用，我们也可以。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正面的鼓励。
Q：当下很多年轻人，特别是中国的90后、00后一代，普遍对历史没有兴趣，活在历史的断裂中。又深受后现代主义影响，崇尚活在当下，标榜自我，反叛权威。您认为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危机和出路何在呢？
A：首先我不认为今天的90后、00后对历史没有兴趣，其实他们对历史还是蛮多兴趣的，就看是什么样的历史。比如我认识有的90后、00后，他们会去读清史、明史，因为现当代史充满了虚伪和掩饰。今天很多中国的年轻人读不到真正的历史，读到的都是被包装过和删改过的历史，当然会没有兴趣。我也不觉得仅仅是90后、00后一代活在当下、标榜自我，其实任何一个时代人都是自私的，都崇尚自己、标榜自己，只不过今天的年轻人不以此为耻，坦然宣称而已。他不愿伪装，更愿意真实率性地生活。我认为一切善和美的前提就是“真”，所以我对90后、00后非常看好。
至于反叛权威，我相信他们会在真理面前降服，但他们不愿意在人的偶像和人的权威面前降服。即便在宗教中，仍然存在着“以人为本”的、充满罪性的“权威”，他们拒绝被PUA，保持独立思考是非常难得的，这也符合神的心意。只有在“真”的前提下，“信仰”才能有翻天覆地的“大能”，因此我不觉得年轻人有什么特别的危机，而是教会今天有一个危机，就是我们要从虚假中走出来，要从这种表面的宗教形式中走出来。什么是权威？唯独圣经神的话，唯独上帝是权威。人有什么权威呢？所有的解经方式、神学都是在发展中，教会也在发展中，我们的发展就是不断地归正，归回到圣经，归回到神的心意。所以，我不觉得要那么为年轻人担忧，反而今天的教会以及我们这些服事神的人，要为我们自己担忧。
Q：在您深入进入并探寻历史脉络的过程中，您最大的感触是什么？历史上的故事，对于今天的我们，会有怎样的启发？
A：我确实有几点非常深的感受。第一是这些人其实也都是和我们一样性情的人，他们不是神，也不是我们所想象的“超人”，但因为他们将自己全然交在神的手中，于是一个平凡的人就被神使用，发出了一种奇异的、令我们感到震撼的生命之光。其实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这样的人。我们不要因为自己的缺乏或者自己的普通就轻看自己，我们要做的不是要增加自己的能力或者使自己非凡，而是更加多地顺服在十字架下面，更加多地顺服在神的旨意下面。因为基督的生命在我们里面，神的灵也在我们里面，所以只要我们“愿意”，我们的“无有”就能彰显神的“有”，我们的软弱也能彰显神的强大。真正的见证不是我们多么厉害，真正的见证是神能使用我们这群不堪的、软弱的人，做成他美善之工。
另外一点很重要的是，我在梳理历史的过程中，发现历史真的是上帝的故事（History is His story）。那些身处历史过程中的人，有时看不见希望，甚至不能理解，但他们因“信”而顺服，顺服或生或死。但今天回头来看那些历史的时候，我觉得神真的是美善的，而且是全能的，一切的牺牲都不是枉然。由此我也想到，今天我们也许处在一些环境中，不能理解甚至非常痛苦，好像神不回应我们的祷告。但是，如果我们经常回溯历史，我们就能相信，神正在工作。我们以为他沉默的时候，他正在工作。
另外我也想到，今天的社会环境中，中国教会的历史（过去的和现在的）需要基督徒自己来梳理、记录。为这一块土地、更是为基督撒上热血和生命的这些种子，需要我们来纪念。纪念他们，是为了让我们自己的信仰有根有基；纪念他们，还原历史，也是让中国人能够看见上帝对中华民族的大爱。特别是中国教会应该更重视历史的梳理，也更重视今天的记录，因为今天也是明天的历史。当我们记录并且呈现这些历史时，也是彰显上帝的手在中华大地的作为，彰显基督生命的大爱。
历史事件简释
[1] 庚子教难：1900年（光绪庚子年），中国义和团兴起，清政府对十一国宣战，史称“庚子国变”，因为大规模屠杀传教士和中国教民，也称“庚子教难”，是震动世界的历史事件。它极大地影响到了清朝的覆灭和中国教育、医疗等现代化的进程。因巡抚毓贤的“仇洋”，导致外国传教士及家人159位在山西为主殉道，全国241名传教士、二万多名中国基督徒为主殉道。
摘自《福音》
齐鲁 最后编辑于 2024-12-08 15:54: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