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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在不安地等待——我信,我爱,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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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在不安地等待——我信,我爱,故我在
刘同苏


上帝的超越性与内在性

上帝是存在的终极,是无限者。

所谓“无限者”,是指绝对的超越者(超越一切事物却不被任何事物所超越)。

而“存在的终极”则是说,这位绝对的超越者不是纯粹的自在之物(只存在于有限事物不可及的彼岸世界,不与受造物发生任何关系)。圣经告诉我们,上帝是造物主,从而,上帝的本质属性,已经包含与受造物的关系。

“存在的终极”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一方面,这种存在自在地具有终极性,这是一切其他存在都不具备的。有限就意味着限制,由此无法作为终极而包容一切;无限则是至上,至高,至大,至远,可以包含一切,从而可以达到“极”,可以作为“终”。这就是上帝的超越性。

另一方面,“存在的终极”也是一种存在,更确切地说,不是一般意义的存在,而是一切存在背后的本质,是使一切存在成为存在的渊源。

无限是不被具体的形体所限制,却不是虚无。无限作为存在的终极,表明存在不是从虚无中来、而归于虚无(存在的渊源和归宿仍是存在)。这同时也表明,存在的渊源和归宿都不是某个具体的存在,而是无限的存在,是不同于任何具体存在却构成一切具体存在之本质的存在。

分享无限者的本质(即存在),具体的存在才能够存在。无限者与有限分享其本质,而居住在有限里面,这就是上帝的内在性。

上帝的内在性,表明无限者并不是作为外在的异己力量强行撕裂存在,硬性地闯进存在,而是建设性地为存在充灌活力,作为内在的要素而从里面支撑存在的发展与更新。而当此存在走出自我时,才不是自我毁灭,而是进入更大或更高的自我。

当今世界流行的似乎是自我与实惠。其实,并非只有今天才流行此类东西,这是统治世界的基本价值观。罪的本质就是以有限有形的自我作为自身的依据(即终极)。表面上,存在实在地站在抓得住、摸得着的自我之上,以此否定了超越的他者。实际上,当存在自我封闭的时候,存在所拒绝的正是自我里面的超越要素。自我抬高的罪人实质上是自我贬值,其自我肯定无非是自我否定,因为排除超越的他者就是否定自我的依据与本质。

当下在不安地等待什么

2003年,在美国向伊拉克开始战争的那天夜里,我很晚才从曼哈顿返回皇后区的居所。打开电视机,每一个频道上都有人在激烈地抨击、论证、谴责、辩护或宣布着什么。

在这些喧嚣气氛的频道间跳跃时,忽然有一个休止符呈现。在这个频道的画面上,是一幅静物。黑色的夜空平平地铺在画面的上部。一座清真寺宁静地矗立在画面的中央,直立的寺顶透着倔强,而圆顶的柔和弧线却使向上的冲力得到化解。

一湾清水悄悄地隐藏在寺后的阴影里面。一条小街从朦胧的暗处伸出。几株棕榈沿街散落,平展的扇形叶子,在淡淡的灯光下,默默地发散着夏夜的暑热……

巴格达的夜景,就这样静静地贴在电视机的画屏上,一秒钟,又一秒钟;一分钟,又一分钟……偶尔响起的播音员声音,显得极为遥远,完全无法进入画内。只有棕榈枝叶在微风中偶有摇曳,才使人意识到这不是一幅静物。

然而,当我面对这画面时,却感到有躁动蛰伏在这片宁静之下。有不安在宁静之下焦急地潜行,似乎要冲破宁静的表面而向上苍,向一切可以诉求者哀求。为什么?因为几小时,甚至几分钟以后,将有几百吨,几千吨炸弹从天而降,撕裂现有的宁静。

当下在不安地等待着未来。在这焦躁的等待中,暴烈的未来已经预存在宁静的现在之中了。对于现在,未来不仅是一种外在的要求,而且是内在的决定力量。如果未来已经从内部决定了现在的存在方式,未来就已经是现在的一部分了。

人是未来定向的存在,历史是未来定向的过程。在定向的过程里,未来已经成为当下不可或缺的要素。对未来的期待,由于期待而对未来做出的反应,不正决定着我们每日的行为吗?未来作为超越性要素而预先存在于人的当下存在之中,这是人成为超越存在的原因,从而,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

超越是人存在的本质属性。人若从自我的存在排除了“未来”、“应在”或“价值”这一类的超越要素,人的存在就变了质。

在春渐入夏的时节,我在北京居住了几个月。时常从南郊的居住地,乘公共汽车穿过市区,到地处西北郊的大学区去。在现今北京的公共汽车上,主动为不方便者让座,已属罕见。“让座”这么一个小小的场景,所展示的绝不只是少数乘客的道德水平,而是人的整体存在,在一个细微侧面的显露。

笔者作了一个小小的统计。笔者在这几个月间,主动让座30次左右。但50%以上的被让座者,甚至没有报以起码的“谢谢”两字。只有一位带小孩的中年外地妇女,在下车时示意笔者坐回让出的座位。

最极端的事例是,笔者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一位小朋友。仅仅在三、四站以后,当车上出现两个空位,小朋友的母亲不仅立即抢占其一,而且用手挡住周围的乘客(包括笔者),以便呼引站在车另一边的女友入座。

让座原本就不是一个外在的行为,而是包含着内在意义的社会事件,是人与人关系的一种体现。人与人的交流,是人对人的尊重,是一个生命藉由善意流向另一个生命,一颗心因着爱的纽带而与另一颗心系结。从而,是人性的流露和人格的外化。正因为这些超越因素,让座才不会等同于一块石头挤开另一块石头。

这些超越性的意义或价值,不仅是让座的本质,而且是人存在的不可或缺的要素。一旦丧失了这些,人的生命立即就会因空虚而塌陷。

现在让座越来越少,不是因为空间位置少了──目前北京公共汽车的拥挤程度,比二十年以前降低了不知多少倍。但这并不能促使人,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别人。让座少了,因为人贬值了,人存在里面的人性含量降低了,人越来越把他人作为“物”对待,也使自己越来越蜕化为“物”。贪污、受贿、造假等等社会机体上的溃烂和朽坏,恰恰是在中国现代史上最富裕的时代普遍地蔓延,证明其缘由不在于外在物质的匮乏,而在于超越价值或意义体系的崩溃,在于内在生命的贫困和病态。

未来是现在的内在要素

在像狼一样死咬着今天不放的恨劲儿底下,透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颓废,渗出对无定命运的惶恐和无助。这种彻底的现世主义,对历史与未来只能是完全虚无的态度。这是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往哪里去的一代,这是被全然围困在当下的一代。听一位在美的华商说,他刚为一位大陆知名千万富翁,办好了来美的投资移民。这是一种逃离。满把的金银却不知未来的意义,只好在无定的命运面前退却。我在北京时,不到一个月,北大就有两位学生从同一栋楼上跃下自杀。这是另一种逃离。既然未来是一片空虚,向未来走去又有什么价值?既然走进未来,就是走进空虚,倒不如现在就抄近道。

是对未来被剥夺的抗议,这是对走向空虚的弃权,这是勘破了无意义之“伪现在”的撒手。如果出卖明天才能买来今天的殷实,未来就成为现在的异己。若是现在的光焰要以燃尽未来为代价,将来与现时的相续就变作无尽的对抗。

上帝并不是困守在历史终点的抽象无限,上帝是进入有限的无限。有限的形体不足以遮蔽其无限的光芒,无限的高远不防碍其进入有限的实在。

这就是在道成肉身的耶稣身上见到的上帝。在穷乡僻壤的卑贱人家(木匠)中,短暂的一生(三十三岁)里,他彰显了无限的至上本性和永恒的终极内容,并藉由无限对有限的进入和永恒对时间的支撑,而使低下细小成为完满,须臾短暂化作不朽。

耶稣基督向我们表明,上帝不是自我封闭的无限,而是“以马内利”(神与我们同在),是作为存在本质的无限,是作为时间内容的永恒,是使我们成为我们的生命依据。

人存在的本质就是超越,而超越的存在就是信的存在。超越就是超出自我或进入更大,信就是接受耶稣基督(这一位上帝)。信就是依赖上帝,从而接受上帝作为自己的生命本质。信就是包含无限的有限,拥有永恒的时间,就是大于自我的自我,超越存在的存在。

人是信的存在,超越人的上帝是人存在不可或缺的本质要素。离开了上帝,人就丧失了自我,存在就丢弃了本质。无论外在的大小、高低、贵贱、贫富,只要拥有了无限的上帝,人生才得完满,自我存在的本质才得以实现。一旦接受了永恒的上帝,便把握了无限超越的源泉,人生就成为永无止境(甚至死亡都无法阻止)的自我超越。

面对未来,信者是那样的坦然,是住在他里面的未来给了他确据,从而使他超越了世人对明天的惶恐。在世界的喧嚣与浮躁里面,信者活得那么从容。因为住在里面的永恒,已经赋予他无限的充实,从而他不用挣命收聚当下之物,以填充那永远填不满的内在空虚。

自我时代里的孤独冷酷

这是最讲自我的时代,也是最无自我的时代。思想控制的年代,仅仅从外部压抑了人们的个性,却没有消灭人们内在的自我;而当今却是自我从里面枯竭的时代,是自我阉割的时代。

今天,每一个人都挖空心思地闹腾个性,但闹腾了半天,却从里到外都那么雷同。没有个性的原因就在于只要个性。真正的个性是以深度为基础的,而一个有限的自我能有多大天地呢?

这就是了:不管怎样新奇的浅水,底子里都免不了早被人淌过的浑浊。越是往自我的牛角尖里钻,自我的世界就越狭小。浅薄到只剩下有限自我的小小天地,又能扑腾出多大的波浪呢?而一个广阔深厚的自我,是一个容纳外部世界的自我,一个在自己里面拥有他者的自我。深厚才能达到别人未及之处,才具有创造不同的力度。自我是有限的,所以,伟大的自我总是超越自我的自我;个人是有限的,由此,真正具有个性的个人,一定是包容他者的个人。

只有进入外部世界,从而使外部世界进入自己,才可能形成个性所需的深厚。要想特立独行,首先必须不独不特。那些大时代走过来的人的经历,看起来都平平淡淡,仔细一究都是一部传奇。而平庸时代的人们,费尽心机地搞怪创新,可新奇表皮底下,包装的仍是历代都泡过的茶根儿。

前者的个性,不在于平凡的自我,而在于那平凡自我所携带的时代分量。后者那无新意的创新,恰恰就在于其为自我的自我。纯粹的个人世界都差不了多少,所以,一旦排除了他者,每一个人所能创造的东西,也就不可能有本质的区别。

只求自我的时代,一定是孤独的时代。现今信息交流空前发达,媒介手段极为丰富,然而,人们却体验着前所未有的孤寂。真正的交流不在于交换了多少外在信息,而在于自我与自我的会面,在于你的自我能够进入我的内在世界,而我的自我也同时可以进入你里面的天地。如果越说话就越见不到彼此的自我,说话就成了隐藏自我和阻碍交流的屏障。

当代人之所以在那么多信息交换里面,仍无法得到与他人的沟通,就因为他们已经从自我里面将他人驱逐出去。若是里面已经没有了他人,外边也就无法向外人开放。孤独是因为隔绝,而隔绝是因为冷漠。

几年以前,一个两岁的女孩,在成都闹市的家中被饿死。尽管楼上楼下都住着邻居,尽管本城就有自家的亲戚,尽管被捕的母亲一再向主管人员求告,这个幼小的生命却在无人理睬的冷漠里面,被饥饿绞杀。

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象征。我们在彼此漠不关心的隔绝里面,被孤独窒息。当我们在自我里面铲除了关系,外边的关系也就随之消失。如果更要把他者从自我中撕裂出去,自我将在裂开的血泊里面永远残缺。

只要自我的时代,必然是冷酷和仇恨的时代。只要自我就必定要排斥他人,自我与他人就成为绝对的对立。我就是我,你就是你,那么,我还要顾惜你干什么?把你用作工具,也就心安理得;以你为代价,也就不会怜悯心痛。

到北京,恰是见红色变的时候。然而,添加到食品里的朱丹红只是毒海一粟,毒酒,毒米,毒油,毒奶粉,这已经不仅仅是损人利己,而是杀人利己。然而,就在那利己的杀人过程里面,作为人的自己已经被自己杀死了。如果他者是自我的必备要素,杀人就是自杀(人格的堕落,人性的丧失)。自我中心的世界必定是彼此厮杀的战场,而在这场杀戮他人的战场上,遍地都是自我的死尸。

他者是自我完成的前提

耶稣基督是“个性”的最高表现。就外在而言,耶稣并不具有丰厚的个人资本。他只是个乡下穷小子,既没能挣上个亿万家资,也没能搏得一官半职,既没有律法师那样的高级职称,也不具有吸引人的俊美容貌。他聪明不足以避灾,强壮不能够自卫,被人打了左脸还要让人打右脸,最后无能到任人钉死。自然是既不够帅,也不够酷。

然而,什么才算真正的个性呢?是强取权势、压倒众人,算作”强者”呢?还是因爱而不使用自己力量,却任由别人杀死自己,称得上“强者”?要用名牌和油头粉面,堆出个所谓风度,才算潇洒呢?还是披布衣旧衫、大众相貌却心有怜悯,是谓真潇洒?后面跟着百万“粉丝”(fans),才能八面威风,才算“酷”呢?还是面对全世界的逼迫,却依然挺立依然不被战胜,才叫“酷”呢?

在一无所有里保有丰沛,在一败涂地中不可战胜,在至低之处却有至上的尊严,以短暂生命展示不朽的风采,甚至在死亡里面都照样活着,这就是耶稣基督的个性,这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至上风度,这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

耶稣的这种独特个性,源于其生命包容无限的宽广容量,和拥有永恒的内在深度。那种危难中的从容,窘迫里的洒脱,直面死亡的微笑,仇恨压顶时的大度,是不管用多少外在的形貌、权势、金钱、才智都无法堆砌出来的,那是来自永生的深厚内涵。

征服不能扩大自我,征服只意味着扼杀被征服者的自我。交换的礼物散发着人间的温馨,而抢来的俘获却只投射着物的冰冷。因此,征服只能增加附着的外在物质,却不可能把自我本身增大一点。

爱是自我丰沛的唯一基础。爱就是在他者里面发现自我。爱就是他者与自我的合一。只有在爱中,走进他人才不是丧失,而是获得,因为可在他人里面与自我拥抱;只有在爱中,让他人进入,才不是被人侵入,因为进入的不再是异己力量,而是在更大范围里面被肯定的自我。

爱并不是纯粹有限的内在本性,因为纯粹有限的存在,是界限和排他。爱是无限者的本质。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的舍生,是爱的最高典范。在十字架上,耶稣为所有的他者死了,然而,正是在这自我牺牲里面,他完成了他的自我。以他的死,耶稣将他的自我赋予一切自我早被仇恨杀死的他人。

他死了,他却没有死。在自我牺牲的同时,他将自我建立在所有的他人里面(以可能性而言)。他自我的丧失就是他自我的实现,因为在爱里面,他已经跨越了隔绝自我与他者的鸿沟。

这是一个紧抓住实惠的时代,可是,我们抓的越多,就越感到空虚;这是一个追求自我的时代,但是,我们越自我,就越失落。唯有当耶稣基督(超越的至上他者)进入我们的自我存在时,自我和存在才真正活着。我们时代的唯一出路就在于此。


来源:海外校园7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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