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明
这是一年前写的文章,发表在华夏快递。
老爸今年九十岁,吃穿要人照顾,走路要人搀扶。人老好在还有好老伴,我妈比他少四岁,手脚比他稍利落,能一天到晚陪伴他。他们已经结婚六十二年,爱如东海深,情比钻石坚。如今两老生活在西雅图,住在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小house,房子虽小却装满着他们暮年的欢乐,因为他们终身信仰耶稣基督,用爱走过一生。美国老人家的house都很寂寞,但我爸妈的家却很闹腾,我们七个兄妹家庭有六个在西雅图,而且和爸妈同一社区,能经常去老人家走走,更少不了孙女和他们打扰打闹。虽然做儿女的都有家庭,不能在同一屋檐下伺侯爸妈,但有的小家庭离爸家只有几十米,天天登门探望。在美国有车真方便,开车到爸家只是一溜烟,就象在老家闽南小镇上街买肉鬃,就在家门口。爸妈也真辛运!在西雅图的儿孙后代就有三十几人,逢年过节乐呵呵,四代同堂来庆贺。
这些年来,我们整个家族从闽南移民到西雅图,最高兴的就是爸妈能平平安安度晚年。但说来也惭愧,我们有这大“家”,却常照顾老爸不周,有一回让他独自外出 “遇险”,让儿女们吓出了一身冷汗。那是三年前的事。那时老爸身体比现在硬朗多了,走路不快,也可散步半小时。吃饭不多,可自己装饭洗碗。血压正常得让人称奇,低不下80,高不上130。因老爸身体无大碍,一天到晚在家看老伴看书写毛笔字太无聊,总觉得外的世界很精彩,三天两头要往外跑。
老爸最常跑中国城。干啥?到华侨文教中心看报借书,到中文书店摸书买书,或是到仁人服务社参加老人活动,最后到菜市场买一把小菜。有时跑西雅图大书店和图书馆,一泡就是大半天,累了就伏在桌上睡觉。遇到书籍大清仓拍卖,他拼着老命也买便宜好书抱回。
跑惯了,他两天不出外就象掉了魂似的!儿女们人人要上班,小家庭个个忙得团团转,哪有闲功夫每次都开车送他出外逛?有时不得不眼巴巴看他自个上公共汽车,从家里到城里来回打转。
在西雅图乘公车虽方便,但从我们社区到中国城来回也要2小时。他喜欢公共汽车,因为座位宽敞舒服,中国城又是最后一站,可以在车上看报或打盹,下了车精神倍增。每看到中国城他眼睛就亮了。走在唐人街,看那楼亭和街道,就像从老家搬过来似的,历经岁月风霜的洗剃却仍然昂然屹立。我们都知道老人家的心情:想漳州老家,却没办法常回家看看,只有到中国城这个华人的家园,听听亲切的乡音,才能平缓一丝乡愁。他常常空手出发却满载而归,手提的是沉甸甸的装满书报的袋子。有一次,他单身外出,卖了十几本削价的中文书籍,重几十磅,提著书袋,走起路来气喘吁吁,摇摇晃晃,满脸的皱纹却勾挂着兴奋的汗水,连给儿孙们打个电话叫车也不要,硬是转了几班公车才回到家。
老爸外出终于出事了,有一次滑倒,脑袋碰到水泥地面,流血了,好在有惊无险,敷过药就没事了。正当我们商量着如何动员他不再独行外出时,老爸却真正“遇险”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老爸照例自逛中国城,在西雅图中文书局买了几本《传记文学》和其他书刊,又买了一些菜,然后搭公车回来。半途须转站,他就下车在路边歇息.
这时,他看到路边有人在“moving sale”(搬家拍卖),便凑上前观望,看到有一个能挂在墙上的书袋,很便宜,便买下。他平时非常爱惜书,买了旧书就用白厚纸包上新封面,然后工工正正的用毛笔楷书写上书名。正求之不得有个书袋,没想到还有这意外收获。
买完书袋他就顺路走到下一站等公车,在人行道走着走着,忽然他听见“嘎”的一声,是汽车刹车声。抬头一看,一辆卡车在他身边停下。他定睛一瞧,开车的是个非裔大汉,驾驶室里还有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7-8岁的女小孩。只见男人下了车,客气对我爸说“Sir,你要到那里?”我爸说就在前面二十条街。那人说他也要到哪儿做维修,可以顺道把我爸载回。我爸当时也够累的,就上了车。
那卡车只有前排有座位,再加上我爸一个人,是挤一点,但车很快就到了我爸家。我爸正想说声谢谢,但那男人说车上的小女孩要小便,要借用家里的厕所。我爸就开门带小女孩进去,那男人也跟进去,并二话不说就窜进我爸的书房,眼睛滴溜溜的东张西望,看到整个房间都是书架和书,没好气地转过身来,像是查户口似的问我爸:“你老婆在哪里?”
当那男人钻进房后,我爸就知道他不怀好意,听到他这一问,马上回答:“不知道,但我的儿子就在附近。”我爸想这样说也许他就不会太放肆。
但那人并没有想走,不知要搞什么名堂。我爸怕吃他的亏,就退到门口。
这时小女孩已出来了,可是那人还呆在里面,并说要借电话,我爸说:“你把号码给我,我拨了让你接。”非裔大汉一听变了脸色,好像强忍住要发作的样子,却又把话吞回去似的。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100美元的钞票,要向我爸换零钱,我爸说没有零钱,他说“美国政府给每个老人一个月几千块钱,你为什么那样穷?”我爸说政府每月只补助他几百元。
“那你借几十元给我吧。”他还不甘心一无所获,带着威胁的口气说着。
“要借我带你到儿子家借”。
这时我爸已站在门外,他也不敢强行抢劫,只好灰溜溜的开车走了。我爸一颗惊骇的心才平静下来。
过后,爸向我们说起此事,大家都说他太糊涂,怎么能随便上生人的车?说不定把你洗劫一空再扔到荒郊野外。
我想当时那大汉看到我爸家满目都是书报和书架,挺“穷酸”的,没有值钱的东西好拿,所以还不想胡来。如果屋内“显摆”一点,说不定会被那非裔大汉打昏再来个翻箱倒柜。如果我爸的房子大一点或偏僻一点,就更危险了。
从此,老爸很少独自外出,但却又有一次令人蹄笑皆非的“遇险”。有一次,他在家门口散步,正步不走走倒步,踩到一块砖头,重重倒摔了一跤,腰骨轻微折裂,在床上躺了两月才能走动,却不能完全康复,走起路来却须别人搀扶,弯腰捡东西都非常困难。问他为何倒着走?他说看书报介绍的:倒退走有益老人身体健康。这下倒好了!他再也无法独自出门,只好少动腿多用眼,对看书报的兴趣却“与时俱进”,不仅房间和大厅被书报占据了大半,连厨房也摆上了一个书架,走到哪里都有书,省得吃完饭看书又要走来走去。
老爸的两次“遇险”都和“书”有关,的话,如果不是爱看书报的话,也许他就不会“搭错车”和“走倒步”,但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常说人老了最大的乐事就是有时间看书,他要活到老学到老,不畏艰险地在书山攀登,陶醉于无限风光的顶峰。其乐趣又怎是我们后辈所能理解?其意境又是旁人所能摹拟的呢?
如今,老爸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用我们闽南话说,叫“走路趴趴颠”,稍微不小心就会再跌到。老人的骨头脆不经摔,每天都面临着“遇险”的难关。但他从来不怕摔倒,也不坐轮椅,他常说“跌到算什么,爬起来再前进!”为何如此这般大无畏气概?因为他这一辈子太经摔,所以爬起来再前进的经验很丰富。
忘了告诉大家!老爸的“身份”是基督教牧师,年轻时就读山东金陵神学院,从四十代就在上海当牧师,后来到闽南沿海的一个小镇当牧师。在五星红旗下当牧师的艰难真是一言难尽,只是凭着他对人类的爱心才坚持不懈,否则他很容易找到一个政府的工作。没想到文革时他被“摔”出教堂,挂牌游街拷打自不必说。我对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摔倒”是教堂被砸,造反派怀疑他在教堂地下埋抢,他被逼着拿着一把锄头挖教堂的地板,把能挖的地方都掘地三尺,不知多少次累得摔倒了,喘一口气爬起来再挖,挖了几天,却连一片弹壳都没影儿!还要提到的是1969年我们全家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老爸跟着我们上山捡柴下田插秧,摔倒多少次已经没有办法回忆了,反正是在乡下摔了十年。如果说我们一家整个七十年代都“摔打”在广阔天地,可一点也不过份。直到八十年代初,老爸被落实政策回城重开教会,但教堂仍然被某政府部门占用,老爸跑断了腿据理力求才使教堂回归神座。
总之,老爸这一辈子经过多少摔摔打打,渡过多少“危险”的关卡,是我的笔墨难言的。现在他老了,健康状况出现“险情”,但比起他一身中渡过的种种风险,这“险情”又算什么?但有另一种情感“险情”却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他在中国当牧师时被许多中国人骂为帝国主义的忠实走狗,来到美国后看到许多人骂中国大陆来的牧师是共产党的走狗,统统不欢迎。他常为此而郁郁不乐,又没有能力“挺而走险”博一回!我说对他说“老爸啊!何必再冒那个风险呢?” 还是让上帝公论吧!
北美女人
一邱之贺 最后编辑于 2010-11-26 23: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