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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红楼——悲与美之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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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眼

  • 新红楼登场
不知你是否注意到,网络时代有这样一个特征:在对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之前,人们往往已被事件在人群中激起的情绪和意见淹没了。好像你跑去看世界杯球赛,去晚了已挤不进去,看不见球员在场上的表演,只瞥见黑压压一片人头,人声鼎沸,众声喧哗。忽然荷兰的旗帜大举飞扬,霎时间西班牙球迷乐得连声大叫。若想穿越人群障碍,直达现场,大概已是不可能了。

不过,球迷的聒噪,蕴涵着不少信息量。球赛散场,人群背后的你回到家中,大概对比分状况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今夏,与世界杯同时亮相荧屏的,还有众人在怀疑中期待已久的新版红楼电视剧。首播不久,网上引起口水一片:铜钱头,鬼片……汇聚如汪洋大海,让人难辨东西。

回想新红楼于两三年前选角,轰轰烈烈,颇有群众效应。从服饰选定到主角的戏剧性更迭,流言蜚语和新闻报道,如一群春日阳光下嗡嗡飞来的蜜蜂,将那花团锦簇的选角之戏点缀得热闹非凡。

而今,序曲过后,大幕拉开,新红楼正式登场。看似精雕细刻,丝铉繁华,却无法赚得由衷的掌声。是经典失去了吸引力?还是观众过于苛刻?抑或是87版红楼太过完美?

由大规模选角起,新红楼就开始走上一条充分商业化的线路。在一切以市场为衡量的影视产业当中,即使是以经典之经典为蓝本的《红楼梦》,这大概也算为意料之中吧?既商业,就要看市场,目的是收益最大化。然而二百五十年前,那位穷困潦倒的才子,恐怕不是为了将富贵豪门之宫闱秘闻高价沽售,以期发达,才“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写下这千古悲剧——《红楼梦》。

况且,这是一个不适于演绎悲剧的时代,是一个没有心情、时间、容量来接纳并咀嚼悲剧的时空。商品和娱乐时代的瑰丽盛宴,早已夺人耳目,悲剧是桌上的浮尘,无人顾及。现代社会的快速和功利,也无法仅凭宣传,刻意赚得人的眼泪,却将悲剧变成运动着的精美图片,或是由美人华服和多角恋爱拼凑而来的古装偶像剧。

这当中的落差,自是无可避免的了。不过,批评声中的高收视率,实在是导演们的美好安慰。除了清宫剧和帝王剧,新红楼多少也引起观众对过去年代的文化元素和历史风情的一丝兴趣,算是也进行了一场心不在焉的经典普及运动吧。



  • 红楼旧梦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红楼梦》,远看,是一座气势堂皇的富贵府邸;再看,却是一群花样年华,冰雪剔透的女子和多情宝玉;细看,是荣辱兴衰,命运起伏如尘土般抛洒;至终,却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不知何往的今生与来世。

富贵之乡贾府,红楼这一梦,兼藏着历史沉淀在国人心中的文化图腾,以及被实用主义改良后的生存理念。

对于儒家,既有士大夫的济世与责任——贾政严肃的道德要求,又有功名利禄的人生追求——贾府欲望奔流的各路神仙。

对于佛家,既有禅机之堪破——“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之空灵洒脱,又有俗僧尼之经济与欲望——王熙凤弄权与秦鲸卿得趣。

对于道家,既有虚空和无为——“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太虚幻境,又有炼丹和升仙的指望——贾敬为之献身的终生事业。

所以说,《红楼梦》无疑创作出了从精神层面到生活层面,具体而微,有血有肉的中国人的大千世界。

而那金陵十二钗,以及更多身份卑微的女子,其情感,或丰富,或内敛,或张扬;其身世,或平顺,或凄惨,或悲壮;其性格,或孤傲,或圆滑,或乖顺……每一位在作者心中,如特别的花朵,在不同的时机盛开,代表着青春纯美的真实。曹雪芹如同贾宝玉,深深珍视这一个个独特的灵魂,赞美她们,欣赏她们,惋惜她们。如此大胆而鲜明的赞美和怜惜,在女子地位低落,人格被轻视的年代,透出作者对超越的美和信念的执着。

这梦想,在整部小说中迂回盘桓。


  • 最后败落
相知相惜的爱情无法成为眷属,却引来死亡。桀骜而纯粹,挣扎着在俗世中坚持自己的黛玉,终于在爱情梦碎的惨淡中焚稿而亡。

鲜花无力抗击风雨,陷于泥沼。冰清玉洁的女子,瞬间失去大观园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被急速地抛向丑陋肮脏的俗世漩涡。

她们,连同肮脏世俗的侩吏,终究不过是尘世的灰,茫然地被命运之潮裹挟、催逼。贾政贾赦等封疆大吏,在朝廷权力争斗之中的颓败,宝黛爱情的幻灭,迎春等在婚姻中的宿命,晴雯不合时宜对身份的抗争……不论美或丑,善与恶,一概无法立足,终要离去。

这本是世界的现实,在顽强追随美的曹公笔下,却成就了最深沉的悲剧。


  • 悲与美
《红楼梦》是一出彻彻底底的中国人的悲剧,有着多少年士大夫传统不曾有的琐细和现实,有着所有中国元素的悲凉、逍遥、与幻灭,还有着诗性和禅意的隽雅清离。它的悲因美而生,它的美在悲中存留。

红楼之美,浮泛于字里行间和人物外表,比如“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黛玉;比如“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的宝钗;比如“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的探春。红楼的美,更埋藏于深层的审美执着与旷世追怀,比如黛玉之死的心碎和痛彻,比如大厦倾颓的残酷与凄然,比如宝玉温情的冷却和出世之决然,比如今世前生的迷幻和命运的无常……生死到此为止,叹息和哀怨,爱与愁也到此为止。

可以说,红楼一梦,是几千年中国梦的落土为安。阳光下的人情来往、起居饮食、生老病死,夜间的闺中细语、花园偷情……这种种世俗的常态,与诗情的高傲、心灵隐秘的喜悦、卓尔不群的叹息,犹如两股暗流,始终激荡和回旋着。

曹雪芹的悲,带着怜悯和忏悔。在他无言叹息之中,他不只看见自己,甚至是黛玉、宝钗和若干金玉质的女子,而是白茫茫一片大地。中国大地,广袤、迷离、斑驳,在清晨的凉雾中,默然不语。

世间所存留的,到底是什么呢?曹公将自己的呼喊、泪水和诗句,伸到了极处,却没有答案。


  • 虚空之超越
仿佛在另一边世界里的呼应,阅尽人间繁华与世态冷暖的所罗门王在《传道书》里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这岂不正应和了曹公“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诗性描述?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虚空的呐喊就不会绝迹。帝王将相,或贩夫走卒,在每个人的胸口,它常年盘踞不散,如影随形。当你大笑时,它或许暂时躲藏;当你成功后,它仍会不请自来;当你失落时,它成了你心中的国王。

这美丽无法长久的悲凉,这一切没有缘由,不知所之的虚空。无论东方或西方,伟人或凡俗,一旦窥到这虚空的现实,不免怅然惶惑。曹公所言,不仅是一己之言,他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代言了中古士人无法替补的心灵困境,并由此衍生的精神困境。因而,只有虚空的看见,注定无法超越肉身的苦难,历史上才有这么多不甘寂寞、不甘受辱的仁人志士,选择自杀身亡。不同之处是,所罗门王所撰《传道书》的后半部分,他以谦卑与智慧的心,顺利完成了神本的价值对人本之虚空的超越:“这些事都已听见了。总意就是敬畏神,谨守他的诫命,这是人所当尽的本分。”(传12:13


  • 悲剧地平线
文学以悲剧来收集最深沉的发问,比如东方的《红楼梦》,西方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罗密欧与朱丽叶》、《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

有人的世界,悲哀的事永远不会终结,对永恒和美的执着与追问,也永远不会停止。即使有一颗痛苦深沉、才华横溢的心灵,将悲惨在文学和诗性中升华为悲剧之美,仍然无法带领人长久地超越苦痛。却有可能在审美的沉溺当中,滑向下一个永远没有回音的深渊。

当你证实悲剧的存在,目睹大地的失落与悲凉,会更清醒地走着向上的路。作家郭建英说:“一个能用悲剧情绪感受各种悲哀的人,注定不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尤其是,当人从一切人间的悲剧中,相遇了神性的悲剧在大地上的演绎,当你在东西方文学对悲剧的阐释中,跨越到耶稣基督十字架上流泪地呼喊,此刻,这一切悲剧过后,便有了新生的盼望与答案。

在一个满怀希望的心灵世界,悲剧如同落日,永远有一个承接和担当的地平线。它刻画着神子耶稣宽广深远的胸怀,那里长满了爱的花草,并且带来救赎与复活的新生命。

■作者来自西安,现居加拿大。

文章来源:麦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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