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小和
死亡的意义
死亡是人类恒久的功课。我们每天都听见死亡的消息。陌生的人死了,对于我们而言,是一个故事,或者是一声叹息,亲人死了,是一份悲痛,或者绝望。后来,轮到我们自己要死了。死亡是什么?我做好准备了吗?是恐惧还是麻木,是欢歌还是悲伤,我想清楚了吗?
海德格尔说,哲学的基本问题,就是死亡问题。事实上哲学的追问,也不能解释死亡的意义。所以才有超验的信仰命题。好多年前,我看见过李叔同先生临终提笔,悲欣交集。这是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远远越过了中国人的大团圆情结。其中有无法释怀的悲伤,但也有他急切地要拥抱的喜悦。人们习惯性的看到了悲伤,发出一阵阵哀叹,但却很少有人愿意停下来,思考死亡的命题里面,那种我们完全陌生的幸福感与跳跃感。
年轻的时候附庸风雅,读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当我读到,“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在我的结束是我的开始”。觉得句子神奇,有一种陌生的撞击感,但是不明就里。后来我通读了圣经,学会了祷告。我理解了复活的意义,人是永恒的人,在时间的意义上,过去,当下,未来,总是以个体的人作为场域来实现。当我获得一种来自上帝的启示,我立即拥有了一种时间的价值和空间的价值,从此我拥有属于我的范畴,我有战胜死亡的能力,或者说我不用惧怕,因为神已经帮助我战胜了死亡,我想我的生命不是一个偶然的出现,而是必然的存在。我独一无二,我价值连城。
另外一个必须直面的主题,就是苦难。苦难是什么,苦难至少有两个属性,第一,苦难挥之不去,男人必须流血流汗才能糊口,女人必须饱受生育之苦。第二,苦难让人生变得深刻。悲剧的诞生,是苦难的彰显,也是人性的深刻的表征。这是一个二律背反。作为人,我们都不愿意直面苦难,但是苦难却始终与我们结伴同行。我们想办法回避、消解苦难,但是苦难却更加深重。而一旦我们直面苦难,在苦难里面寻找生命的意义,我们又会发现,生命会出现一种灿烂的张力。
这种对苦难的态度,决定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美学。我说的是艺术,是那些伟大的作品。
就我自己而言,我活到现在,我很感激苦难。如果没有我几乎无力承担的苦难,我走不到今天。我的不算特别苍老的怀里,曾经躺下过两个死去的亲人,我的哥哥是医生,29岁就死于癌症,他最后一口气息在我的怀里终结,那一年是1989年,他不到30岁,而我20刚刚出头。我的父亲最后一滴眼泪,也是在我的怀里流完,他死于白血病。那是2001年,我刚来北京,住在地下室,两手空空,身无分文。
许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亲人的死亡让我成熟,是苦难历练了我。现在我带着我的母亲,活在北京这座我暂住着的城市。母亲正在一天天苍老,我清晰地听见了死亡的脚步声。但我知道,这就是人生,为此我等待着母亲的死亡,等待着我的死亡。
因为死亡是一种结束,更是一种开始。
更重要的是忏悔
我愿意阅读我的兄弟孤苏城的小说《算心》,是因为他在一开头,用了相当多的笔墨,为一部缓慢展开的小说,制造了浓厚的佛的道德修为背景。山林、诵读的经书、蒲团,还有人迹罕至的脚印。似乎这样的小说,是宁静的,至少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宁静。孤苏城的小说语言,也配得上这样的宁静,他的叙述是纾缓的,有节奏的,一种能够被读者体会到的节制,我认为这是一个小说家成功的地方,至少在技术的层面,就是这样。
但是接下来的细节,却让我大吃一惊。孤苏城为读者带来的,是生意的倾轧,人性欲望的深渊,是各种基于利益和名声的计算,生活的表面完全被喧嚣的叫卖声遮蔽,所有人都使出了一生的力气来追名逐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赢家,或者以为自己是输家。当我读完最后一句话,我对这篇小说的期待完全变了,因为小说家带给人们的印象,已经不再是与佛教与菩萨有关的道德提炼,不再是在过于喧嚣的生活里寻找乌有之乡,而是带着我们走进欲望的深渊,或者让我们走进了生意的格斗场。灵魂已经不重要了,甚至欲望也不重要了,成功才是最重要的,胜利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那种可以直接拿在手上的胜利。
面对这样的小说结构,或者小说的意义,我迅速失去了判断的标准。或者小说的标题才是重点。算心,作者苦思冥想出来的这个词语,究竟扎根于怎样的价值维度?是对工于心计的欣赏,还是对工于心计的批判?是慨叹于人的工于心计,慨叹人之为人的困顿与苦逼,还是希望人能够在忙碌之余,抽空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世界,让灵魂活出某种超拔于生活的维度?也就是说,算心的目的是什么,是停留于成功学,停留于获得世俗的幸福,还是让心灵生出翅膀,飞得比身体高?
当我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想我的观点在于,对于一个内心有风景的人而言,小说写作是一种冒险。因为任何一部小说,都是对生活的细节的呈现。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反思能力和忏悔能力,你很容易被生活里四处弥漫的细节与灰尘埋葬。单向度地呈现细节,是一种无效劳动,因为生活本身一定比小说家写出来的要更加具体,更加龌龊,更加具有杀戮的能力。我们之所以需要小说,是因为我们每个人希望在生活的细缝之处,建构起对生活的忏悔的能力。希望在小说的字里行间,还有另外一种生活里没有的声音在响起,它告诉我们,理想的生活是一种超越式的生活,比算心更加重要的是忏悔。清心的人有福了,是因为人在生活的教训里,终于获得了一种面壁思过的能力。
当然,比忏悔更加重要的命题,是人要知道,所谓面壁思过,你得首先知道,这座想象中的墙壁,究竟是什么。如果小说家不思考这一点,或许你的忏悔没有意义。至于你的算心,你的熙熙攘攘的生意与生意,都没有意义。
转自:《爱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