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的平庸
南桥
2014年5月,加州学生埃利奥特·罗杰持枪杀死了六名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学生。事后,舆论试图从各种角度分析他滥杀无辜的原因。我看到的一种解释是,罗杰和很多年轻人一样,被现代传媒洗脑了。 凶手的父亲是《饥饿游戏》的助理导演之一,而《饥饿游戏》之类电影所代表的流行文化,让人对年轻人之间的暴力和残杀习以为常。大家对一些传统的禁忌(比如杀人)感到不在乎了,就好比中国一些有头有脸的人也能面不改色地说起“杀人游戏”一样。 这个洗脑说虽充满争议,我倒觉得它也是合理的解释之一。在杀人前的视频里, 凶手说到他的养尊处优,他穿好衣,开宝马,却得不到女孩喜欢,仍然是“处男”,他倍感不公。可是为什么物质上的丰盛,就一定能让一个人四处受欢迎,让女孩投怀送抱?这个标准是从哪里来的?有钱有名就有人前呼后拥,这观念确实是流行文化尤其是明星文化灌输的。
在此同时,北京郊区一段视频在中国网上流传。视频上有三个光背青年,下重手殴打一个少年,最后用大石头将其打晕,还对着他撒尿。此事貌似和“处男杀手”事件风马牛不相及,成因却殊途同归。“处男杀手”被流行文化洗脑,认为自己养尊处优,理应受人欢迎,这是他对“酷”的理解。同样,京郊光背少年的影响,多半来自古惑仔电影之类流行文化。这群少年施虐时所用的语言,动作,无不是从劣质港产片脱胎而来。视频中显然能看出,这些少年把古惑仔电影里的小混子小地痞,当成了自己的偶像,他们也把那些为人不耻的欺凌行为,视作整蛊之酷。他们甚至还拍摄录像,追求网络上的瞬间成名。“这玩意要传网上就牛X了,”摄影的少年说。流行文化让他们把成名,看作头等大事,为此不惜代价。
每当这类悲剧事件发生时,我们知道多方面因素在其作用。例如,枪支泛滥是加州处男杀手大开杀戒的原因之一。光背少年的施虐,有家人缺少管教和教育机遇欠缺的因素。仅仅归咎于一个因素不公平,可是放过任何一个成因也很危险。事关人命和社会安全,任何造成社会不安的因素都要认真对待。我这里不是要仅仅把“流行文化”单列出来当靶子。但流行文化最让人不安的地方,是它不惜代价地向青少年灌输何为“酷”。它让青少年宁可走邪路去扮酷,也不愿走正路默默无闻。
这样的“酷”,多半来自拙劣模仿,缺乏创造性和想像力。电影的导演,初衷或许是通过反社会行为揭露社会问题,而不能正确分辨的青少年却只领受到反社会行为的“酷”。就好比过去英语考试中屡屡出现改错题,本来目的是让学习者辨别错误,结果,学习者可能因为对错误接触过多,反而在未来的实际应用中,把错误的说法接受为正确说法。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改错题逐渐取消的缘故。
看到京郊光背少年欺凌的视频,我感到反感,但我也觉得这些少年可悲。他们虽堕落而有害,却一样迷惘,郁闷,空虚 —— 从这些方面看他们又很可怜。 他们如果不是大脑一片空白,何至于从三流电影里学这些招式和话语?汉娜·阿伦特评价纳粹头子艾希曼,说艾希曼不加思考地服从命令,他的问题是“平庸之恶”。我想套用她的说法,说这些青少年所追逐的酷,是平庸之酷。从电影镜头里学来一招两式,加害他人,这种“酷”浅薄,愚蠢,错误。拍摄这样的视频传到网上走红也不“牛X”。它只能引起愤怒和厌恶,并最终给他们自己带来牢狱的惩罚。他们所追逐的酷也慢慢被人鄙视。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而今好多小混混手上刺着“忍”字刺青,一出口都是脏话,其实他们大多内心极其惶恐,他们也是可怜的人。而今真正的流氓,倒是满嘴文化,跟你说国学儒家了。
青少年急于界定自己的身份,想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得到他人的认可、欢迎、羡慕,本无可厚非,但需有合理引导。这需要家长、教育者关注教育,唯有教育能够让人头脑复杂起来,有批判性思维的眼光,和辨别能力,不人云亦云,不会跟着酷文化的暗示随波逐流。这也需要帮助青少年寻找真正可效仿的榜样。最近我们附近一中学,给学生指派阅读神经外科医生本杰明·卡森的传记。我发现树立这样的榜样,很有可信度,效果也不错。在我们这个城区的学校,也存在不少问题少年和古惑仔。卡森医生,青少年时期和他们一样有不少恶习和性格问题,后来他刻意扭转了自己这个趋向,最后成长为世界一流的脑科医生。这样的课外阅读,展现什么是真正的“酷”。我国的模范也不少,比如雷锋,不过当初树典型时,没有突出他们曾经的问题和挣扎,而让他们以高大全的形象出现,在青少年中缺乏可信度。这种模范,不需要政府机构来创造,教育机构多选择一些合适的阅读材料,效果会更好。
我希望出现一种新的文化,让青少年以正面的行为为酷,为荣。酷是有能力去关爱他人,而不是虐待。酷是没事的时候去做些志愿工作让周遭社会更好,而不是在自己的怯懦中找一个更弱的人去欺负。酷是迎难而上,把成绩搞好,不是自暴自弃,或是选择辍学。酷是选择一个梦想,并想方设法去实现它,而不是因为环境的原因,选择沉沦。
《南方都市报》2014年6月16日